他从围裙前大襟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手之间,说:“咱牤牛镇在穷山沟里,是个兔子都不愿意拉屎的地方。这些年咱所里分来的新警,像走马灯似的,来一个走一个,没法子啊,谁让咱水浅养不住大鱼呢?刘子厚跟我说,是他建议你到这儿来的,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他眯着眼睛看着我,就像审视一个刚买回来的物件,脸上的表情无法琢磨。
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急忙把话题岔开,我说:“刘主任说,咱所里警力严重不足,咋不管局里要人呢?”
他叹了一口气,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燃:“管局里要人,局里也没有。编制有限,干警老龄化严重,全局都警力不足。牤牛镇是大镇,按省厅要求怎么也得配齐五个正式民警。你没来之前,算上两个辅警,派出所才五个民警。最近这两个月,刘志远去北京治病了,肖彤管内勤,派出所就我带着两个辅警黑白骨碌。遇到麻烦点儿的案子,就得跟邻居所借兵。”他深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看着烟雾像水蛇一样,不断地翻滚缠绕升腾到空中。
我说:“我刚才进来时,看到门口的警民联系台上挂着七个人的照片,那两个人是谁啊?”
曲所说:“那两个人是局机关的,他们就像饭店门前挂着的幌子一样,只是个招牌。把他们的照片挂在咱们警民联系台上就是充数,应付上级检查的。派出所的工作和他们八竿子都打不着一下。”
晚饭很丰盛,梅嫂做了烧茄子、肉炖豆角、大酱拌黄瓜、小鸡炖蘑菇四个菜。曲所特意打电话把梅嫂和所里的人都提前叫回来了,给我接风。
小鸡就是我进院子时看到的那只芦花鸡。曲所前几天拉肚子,一个叫金锁的人给他送来补身子的,那个人是曲所的发小。大酱是派出所自己下的,酱缸就在南园子里。除了鸡和肉,饭桌上的蔬菜都是派出所自产的,菜园子就在南窗户下,里面的蔬菜长势喜人,应有尽有。
肖彤三十四岁,比我大一旬,人很热情。她告诉我,全县派出所只有我们所种菜园子,下大酱,围着榆树墙,像过日子的人家。邻近的几个派出所经常拿着酱罐子到我们所讨要大酱。全县十三个派出所,只有我们所还是平房,其余派出所都搬进了气派的楼房。据说,派出所都是平房的时候,曲所下大力气修缮房屋,把我们所修成了全县的样板所,这反倒拖了我们上楼的后腿。
2
我和曲所下乡熟悉人口。蜿蜒的乡村公路像一条银光锃亮的隔离带向远方延伸。从车窗往外看,山窝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村庄,掩映在大山的褶皱里,仿佛是一块块色彩斑斓的珊瑚礁,浸在碧绿的海洋中。
我脑子里的瞌睡虫爬出来,恹恹欲睡。曲所晚上睡觉打呼噜,他的呼噜声震天动地,荡气回肠,就像战场上的超高音速导弹,无孔不入,把我的睡眠炸成了碎片。我有胃病,一失眠就连带着胃丝丝隐痛,曲所的大呼噜把我折腾得痛苦不堪。
牤牛镇地处东北边陲河东县西南边界,四面被一头头牤牛状的大大小小的山围成了密不透风的铁桶。全镇两万多人口,十五个自然村,一个林场,有十个村是以牛身上的器官命名的。
牛头村是个蜜蜂养殖村,建在一个树冠形的山腰上,只有十几户人家,打眼儿一看,村庄就像一个挂在树冠上的椭圆形鸟巢。沿着山坡往上行驶,曲所直接把车开到一座破旧的老房子前,说:“下车,咱们去看看这屋里的老爷子。”他打开车后备箱,从里面拿出来几盒药,还有一袋大米、一袋白面和一桶五斤装的豆油。
我问:“这老爷子是谁啊?”
曲所回答:“一个罪犯的父亲,他儿子辛有才是毒贩。”看到我有些不解,他解释:“这些东西是我用工资买的。老爷子就辛有才一个孩子,辛有才出事后,在逃六七年,老人孤苦伶仃的,挺可怜。我一个月来看他一回,已经六年了。”我不再问,随着曲所走进屋子。
辛老爷子脸色蜡黄,发白如雪,仿佛顶着满头高粱花子。他嗓子眼拉风匣,喘气跟捯气差不多。腰弯得就像村头那座年久失修的拱桥。白背心也脏得像没有洗干净的抹布。
我们把东西放下,曲所对眼泪汪汪的辛老爷子说:“大爷,前几天有人在滨江市看到有才了,有才是孝子,他可能会偷偷跑回来看您。他如果回来,您可一定要劝他到派出所投案啊,争取宽大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