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所长,这几年——亏得你常来看我,要不然——我——骨头渣子——都烂净了。”“咳咳咳”,辛老爷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咳嗽声就像沉闷的雷声。曲所急忙上前给他拍后背。老爷子的肩胛骨从背心里突兀地支棱出来,仿佛是两只翅膀。拍了好半天,老爷子才缓过气来。
“你放心,犬子——如果回来,我立刻——带他去所里——投案。”辛老爷子读过几年私塾,当过村里的养蜂技术员,说话咬文嚼字。
从辛老爷子家出来,我说:“所长您这招儿真高,这叫攻心,说不定那个在逃的辛有才真被您感动了,有一天主动来咱所里投案呢!”
“小孟,你不要想得太复杂。我告诉你,我来看老爷子,是看他可怜,和攻不攻心没有关系。”
“可怜的人多了,您咋不去看别人?”
“嘎吱”,警车突然就来了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曲所沉默了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说:“辛有才三年前就在哈尔滨露头了,抓捕他时,他用大砍刀袭警,拒捕,当时在现场就被击毙了。消息传回来时,我特意嘱咐村干部压下了。老爷子八十多岁了。他如果知道儿子死了,马上就撑不下去了。我每次来看老爷子这么叮嘱他,就是给老人活下去的念想。”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原因,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牤牛镇的清晨总是从鸟儿的啾啾鸣叫声中醒来。太阳还没有冒红,开豆腐坊的老王头儿就给派出所送来一个小男孩,说是在卖豆腐的路上捡的,问孩子家在哪里,孩子说不明白。
孩子四五岁模样,小眼睛、塌鼻子、小嘴,五官像几颗蚕豆,亲昵地聚拢在一起。他梳着一顶蘑菇头,头发金红色,很柔软,毛茸茸的,像刚出蓼的玉米胡子。孩子长相自带笑点,很招人喜欢。我们说话,他能听懂;我们问他话,他大都说不明白。
曲所问:“告诉爷爷,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系(是)小兰(男)孩儿。”孩子回答得底气十足。
辅警许胜摩挲了一下孩子头,逗他:“你怎么能证明你是男孩?我看你就是个小姑娘。”
男孩的两眼像算盘珠子飞快地转动几圈,秃噜一下,就把裤子褪到了脚脖,指了指裆部趴着的小鸟儿。
哈哈哈,谁也没想到孩子会有这样天真的举动,他们几个人放肆地大笑,笑声惊动了房檐底下的几只燕子,它们扑棱棱地飞走了。
我没笑,这种芝麻粒小事每天都在重复,眼睛和耳朵都磨出了老茧,我实在笑不出来。
曲所让辅警杨小帅马上去牤牛村村委会,用广播喇叭喊一喊,谁家走失了孩子?到派出所来认领。通知早晨就发出去了,晚上太阳落山了,才有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女人腚大腰圆,衣服有些瘦,像绷带似的裹在身上。胸前的两只奶子犹如两坨水豆腐一般从崩开的钮扣处弹射出来。她说话快言快语,像爆豆。
“早晨,趁着凉快,我和孩子他爸去地里干活,让大宝看着二宝,大宝贪玩,二宝就自己溜出家门,走丢了。”女人边说话,边从肖彤怀里接过刚刚入睡的孩子,不停地亲吻着孩子的脸蛋子。
曲所问:“孩子早晨就走失了,你们两口子中午回家就没找?”
女人回答:“没找。邻居告诉俺们了,村里广播说派出所捡到了一个孩子,那还找啥?”
我问:“你们既然知道孩子在派出所,咋不来把孩子接回去呢?”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俺们寻思着孩子在派出所比大宝看着安全,就没来领。”我的天啊,堂堂的牤牛镇派出所居然被她当成了托儿所,威武的人民警察被她当成免费保姆了,胖大嫂的话差点没把我鼻子气歪了。
派出所工作就这样,老百姓邻里纠纷,婆媳矛盾,寻猫找狗,两口子打仗,妇女扯老婆舌,化解矛盾纠纷,抓捕坑蒙拐骗,预防和打击犯罪,甚至错了一根垄,丢了一只鸡,老婆和别人家的爷们儿搞破鞋了,都来派出所报案。这种不断复制的庸常生活,像漫无边际的沼泽地,让我时刻都有一种沦陷之感。
我到县公安局报到时,跟政治处的刘主任说我在警校学的是刑警专业,想去刑侦大队工作。刘主任说刑侦大队不缺人,让我先到牤牛镇派出所锻炼几年。他说:“曲所是凤凰鸟,跟着他飞你也会成俊鸟。”我来派出所一个多月了,感觉他充其量是只笨拙的水鸭子,我从他身上没学到啥玩意。派出所的工作鸡零狗碎,碎得就像一盘酸甜苦辣的豆腐渣。我被刘主任忽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