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凤猛地摁掉了手机键。
生活多么可怕,风和日丽中看上去人人都面善心慈道貌岸然,谁知道眨眼间就变换出这么丑陋陌生的一张面孔了。这张面孔居然让她含义不明地念想了二十年。二十年里,她一直端着一只气球,痴痴地有意无意地不断往里吹气,终于吹成硕大无朋的巨物,不料伸手一触,轻轻地仅那么一下,它就破了,破成千疮百孔。
她猛地站起,匆匆出门,打车回家。一进门,就冲进卫生间。水哗哗地响,水声连绵不断。一趟一趟地抹沐浴露,一趟一趟地冲掉,却还是觉得脏。有些脏刻进骨子里了,再也没法洗去。
然后她再次出门。她从地下停车场倒出车。车往城外开去。李真诚父母家在城郊农村,不太远,开车来回也就一个多小时。
家里出事了,出了大事,无论如何杜凤都要把李奋接回。她要当着儿子李奋和丈夫李真诚的面,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什么叫敢作敢当?在这炎热的夏季,她要顶天立地地实践一次。她得做出一点什么来让欧丰沛看看。以为她傻吗?以为她软弱可欺吗?那就等着,无非鱼死网破。
十
杜凰说不买绵羊油,结果还是买了。另外,她还给杜凤带回一床羊毛被。这不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她讨厌购物,所以开车把东西送到杜凤家时,她也给自己找台阶,她说,我跟你说,到澳洲了不买这些,人家以为我有病。
又说,那边太冷了,人家季节跟咱们相反,正是冬天哩,气温都在十度以下。所以很自然嘛,就买了羊毛被。别皱眉头,你以为我爱买呀,这么占地方。我多懒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你温暖,我才不会把它从南半球搬回来哩。
杜凤笑笑,在她背上一拍。杜凰往前一扑,趔趄了几步。杜凤猛伸手将她拉住。她挺吃惊的,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重。前年,父母相伴参加社区组织的夕阳红之旅,并没走远,就在郊县的桃花洞。车在高速路上好好开着,突然就翻了,打了几个滚,撞破护栏,跌下路基,一车老人死去近半。那天得到消息杜凤与杜凰一起赶去,看到父母血肉模糊地躺在太平间,杜凰一下子晕厥过去了。从小到大杜凰一直更得宠,此时她也更伤心,一阵阵的哭,撕心裂肺。那天杜凤一直搀着杜凰,旁边这个与她类似的身体不时传来急流般的颤栗,让杜凤在突如其来的伤心中又添了几许难以言说的心疼。那时她跟自己说,前面的堤坝倒下了,她得替代父母成为新的堤坝,她得保护杜凰,谁叫她是姐姐哩。
是啊,她是姐姐!她暗吁一口气,不禁庆幸,她差点就闯下大祸了,差点把事情弄得天旋地转。
那天晚上,她已经把李奋接回,已经走到李真诚跟前。但是嘴张开之前,又突然噎回去了。她想到杜凰。她们几乎同一时刻在母亲的子宫里开始了生命之旅,虽然性情相去甚远,但在欧丰沛出现之前,她们始终相亲相爱,合二为一。然后,即使因为欧丰沛,杜凤也从未将杜凰割断,她有羡慕甚至有嫉妒,但没有恨。她已经伤害了杜凰,不能再将最后那层纸也一把撕掉。欧丰沛是不是早就掐准了这一点,所以他有恃无恐,所以他满不在乎?
杜凰回国的前一晚,袁敏又做东,又把李真诚等人召去吃喝。杜凤没有早早去睡,她坐在客厅等着,等到李真诚回来。李真诚喝得很多,他没有酒量,但酒风一直很好,仰头一杯,再仰头又一杯,气魄吓人。杜凤递过一杯茶,贤妻的称号并不是她担当得起的,但泡杯茶并不难。递去茶时,她仿佛很随意地问,还有谁去?李真诚就念出一串名字,都是老面孔,包括欧丰沛。杜凤说,小欧喝酒吗?李真诚说,喝呀,当然喝,有好酒他还能放过?酒色他都不会放过,钱财也不放。
杜凤胸口咚了一下。说她不惧李真诚其实是假的,那晚冲动过后,一想到最终可能难掩真相,她最发毛的人除了杜凰就是李真诚。
酒和色——难道李真诚听到了什么?
她坐着不动,静观其变才是明智之举。
李真诚话兴很浓,那杯茶看来果真给他带来很大抚慰。他说,欧丰沛这家伙不得了,越来越不得了。那么大的滩,那么浑的水,他怕吗?一点都不怕,全都捏在手心团团转哩。他玩得多溜啊!他以为自己玩得很溜,溜个屁。
杜凤想,他这话里的意义很曲折哩,羡慕?嫉妒?挖苦?似乎都不像。她起身往他杯里续点水,小心地问,你们一直喝酒,喝到这么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