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凤给杜凰打电话,请她吃饭,就姐妹两人一起吃。杜凰咯咯咯笑。杜凰说,呃,也世故了嘛。算啦,不吃了。我哪像你们坐机关的那么舒服,这一阵忙坏了。国庆元旦那一档结婚的,现在哗啦啦的都临产了,我走得开吗?算啦算啦。
杜凤想算啦也好,算啦最好。
但是没几天,杜凰却打来电话请她吃饭。杜凰很高兴,声调扬得很高,她说,哎呀,今天中奖了,四胞胎,一口气被我平平安安全弄出来了。那产妇都三十九岁了知道吗,落到别人手上他们母子五人小命保不保都难说。我厉害吧?来来来,我请客,我们去两岸咖啡吃西餐。中午十二点准,不见不散。
杜凤十一点十分就从单位溜出去了,她想早点去,先坐到里头可以定定神。可是路上堵了一阵,到咖啡店外又找不到停车位。绕了一圈,再绕两圈,才终于挤进一块小旮旯地。杜凰已经先到了,一见杜凤就说,咦,怎么朴素了?居然妆都不化。
杜凤确实没化妆,早上洗了脸拍点爽肤水就上班了。不独今天这样,这一阵她常常如此。她已经不是从前的杜凤了,从前就是杀了她都不可能素面出行,总觉得有眼睛上天入地直勾勾地盯过来,令她时刻得挺立如一棵大树,每一片叶子都得打起精神。可是在那天,在锦绣小区,在杜凰的家里,树却被连根拔起,颓然倒地。真相慢慢浮起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二十年来,竟是那股隐约的不甘,有意无意地将她撑起来,撑得花枝招展。内心的躁动,透过毛孔,都渗到表皮上了。
一夜之间,那样的激情没有了,而苍老却款款到来。
杜凤在杜凰的对面坐下。两人是一张床上睡大的,多近距离的接触本来都不是问题。但现在至少杜凤别扭了,她将手搁到桌上,十指交叉。一路上她想了很多话题来打发这顿吃饭的时间,可是坐定后,脑子却空了。杜凰问,李奋怎么样?杜凤笑笑说,学校生活很有规律,环境也挺好,李奋会适应的。杜凰拿过一本点菜单翻着,翻到她感兴趣的那页,递过来问,肉酱面怎么样?杜凤说,随便,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真的不是为吃东西而来的,杜凤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情绪很糟糕,但她一直告诫自己振作起来,脸上得有笑,得轻松自如。不知道最终是不是做到了,她没有把握。不过杜凰似乎并不在意,整顿饭杜凰都在说那个四胞胎的诞生过程,说产妇的肚子有多大,产妇丈夫紧张得有多失态,那四个婴儿托在手里又多么像猫鼠狗仔。还是事业带来的成就感最养人啊,侃侃而谈时,杜凰两眼亮光闪闪,五官生动而且明媚。
杜凤要去结账,杜凰不肯。杜凰说,就你有钱?说好我请客的,别扫我的兴。杜凤就不再坚持了。几十块的钱,杜凰反正也不缺。两人各自开着车来,走出西餐厅,杜凤以为可以道别了,杜凰却突然停住,随口问,哎,听说你病了?
没有。
我听李真诚说的,说你病了。
没有呀,真的没有。
你再想想,是不是白带很多、有点臭味?是不是那里长了一些小结结,米粒大小?杜凰说这话时,手往杜凤裤裆处指了指。
杜凤脑袋嗡地一声炸开,脸猛地红了。她是有问题,几天前就有了,有点痒,挠几下,或有血。她谁也没说过,偷偷担心着恐惧着,又存几分侥幸之情。原本也打算私下去医院瞧瞧,不料李真诚却已经发现,而且告诉了杜凰。
她站着不动,也不说,眼睑垂下。
走吧走吧,跟我去查查。杜凰说,还是李真诚聪明,我是干什么的,这方面出问题不找我找谁?走吧,现在就去,坐我车去,回头你再到这里取车。
杜凤心里跟自己说,不要去,不能去。但她腿已经迈出去,这时候她觉得找不出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
到医院去的时间并不长,躺上去,一眨眼,杜凰就说好了,可以了。杜凰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和大口罩,整张脸只剩两只眼睛,眼睛被一身的白反衬得幽暗阴森,看上去像假的,很陌生。采了样,先做个病理检查。她不像对杜凤说,更像自言自语或者吩咐手下,声音很低。检查室里没有其他人,她低着头在瓶瓶罐罐间忙着。先泡在福尔马林液里,她说,得先让细胞固定了,然后切片、制蜡、上色……这时她转过身,摘下口罩。杜凤看到她笑了一下,一笑,她又是原来的杜凰了。
好啦,你先回吧。出报告后我再告诉你。没事,就是有事也没关系,治一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