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离开锦绣小区,杜凤回到单位继续上班。单位有食堂,中午她就在那儿吃,吃完在办公室看看报纸翻翻杂志,这跟平常都没有两样。傍晚下班前,李真诚打来电话,他说,凤呀,晚上有一个丰登县来的作者请吃饭,我不回去吃了。
杜凤说,好。
放下电话她转转头,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两个人,他们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杜凤,先走了啊。杜凤说,好,走。另一个也说,杜凤,你走时别忘了关灯关空调。杜凤说,好,不忘。
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了。杜凤走到窗子前,窗外面原先是片低矮民居,拆迁一阵了,尚未有新楼房开工。四周都是楼,只有这片空地突兀地凹下去,在附近零星灯光中泛着黄,像一张怪物的大脸。杜凤盯着它看,目光却是散的。凤呀,杜凤;杜凤,凤呀……李真诚的声音和同事的声音交替响起,最后她自己也叫了一声:凤呀!
她是杜凤,不是杜凰,为什么早上有人叫她“凰呀”?
早上她去过锦绣小区,进过那套华丽的复式房,听到过从墙体里传出的轻缓音乐,她肩膀被人碰过,背被人抚过,胳膊被人牵过,牵进那间卧室躺过那张床……杜凰的床!
是不是真实的?
一整天她的脑子都滞住了,什么事都想不动,也不去想。好像被人揪着衣领狠狠一甩,甩进一个跌宕起伏的山峦,四周都是碎玻璃,闪着幽幽的光,咯吱咯吱地响,每一脚踩下,尖利的疼都呈放射状钻心而来,却又找不到具体的痛点,甚至,甚至痛的深处,隐隐约约地、模模糊糊地,竟浮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愉悦。
是的,真的有一点愉悦,她不承认都不行。一双二十年前的手突然伸过来,那手本来属于她的,是她自己当时不去接,肿起的牙龈不让她接。现在她牙龈好好的,牙龈之上,一颗一颗细白的牙齿都见证了早上发生的事情。
她拿起电话,拨出一串号码。通了,对方接起。喂,你好。
杜凤心跳如鼓,她不知道自己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所以,愣着,说不出话来。
喂,喂。
杜凤感觉到对方已经有些不耐烦,马上打算收线了,她赶紧说,小欧,是我!
哎呀,是凤呀,你好你好。有事吗?
杜凤又语塞了。有事吗?当然有事。这事不是她一个人的,而是与他,欧丰沛,紧密相连。他不知道吗?
噢,凤呀,这样吧,我们有空再聊,这会儿我有应酬哩。
杜凤放下电话,粗粗喘着气,越喘越粗,她以为自己马上要哭了,她需要一场哭。可是,她没哭。很奇怪,大堤将决之前,突然间身子一缩,任何哭意都没了。体内那么干涸,像一条晒干的鱼。
她又拿起桌上的电话。应酬也不见得一定接不了电话,以前在饭桌上,也见过他动不动就站起,到外面接手机。
通了,但他没接。
再拨,还是通,还是不接。
一直拨,用重拨键,都是一样。
就是说他是故意的。为什么故意?事情显得越来越假了,杜凤闭上眼,她必须回忆一下。那是个身材不高的男人,以前干瘦,腰部细窄,后来肥了,腹部前凸,个子却一如既往地不高,这导致了他压下来时有点吃力,肉感强烈……过程不太重要了,这个过程那么平凡,毫无起伏,不见波澜。平心而论,与李真诚相比,差距甚远。
然后,想起来了,他有一对被美食反复滋润的唇,那么红,抹过胭脂似的。
杜凤拿出手机,用手机打,如果再打不通,就发短信。早上,她明明去过他家了,听到他红红的嘴唇里吐出来的话。他不接电话是不行的,非接不可。
这一次一下子就接通了。喂,是凤啊。声调与平常毫无二致。
杜凤反而住愣了,对着话筒无从说起。
凤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我跟你说,李奋的事先别急,急也没用的是不是?本三的招生还没开始哩,估计还得过十几二十天。放心吧,这事我会惦着的。李奋的事我还能不尽力,是不是?别急别急。
杜凤嘴张得很大,每根头发都惊讶得倒竖起来。欧丰沛是人还是鬼?他的叙述多么淡定从容,仿佛局外人,仿佛事不关己。杜凤咳一声,她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到嗓子上了。她说,早上的事你要负责。
话筒里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欧丰沛轻笑一声。好啦,凤呀,你放宽心,很多考生家长这一阵都跟你一样,太焦虑了。中国的教育制度确实很害人,但也没办法,谁有办法一下子就让它得到改善呢?所以嘛,还是那句话,别急。要是把自己急病了,就得不偿失了,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