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凤闷闷地躺在床上,脸侧转,眼闭着,嘴角抿紧。
她是前一天住进医院的。杜凰在她肚子上摸一摸看一看,让她提前住进来。快了,杜凰说,先住进来,适应一下环境,免得到时候慌张。杜凤没有犹豫,乖乖收拾了行装。生孩子这件事,得听杜凰的。李真诚陪她去,去了一天,肚子没动静,第二天,乒乓球赛如期举行,李真诚不能坐以待毙,他实在按捺不住,就走了。一走,杜凤就生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有杜凰,李真诚在不在现场又有什么关系?
但杜凤看法不一样,她认为有关系,太有关系了。杜凰只是儿子的姨,不是父亲,二者身份怎么可以替代?这是杜凤脸色难看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跟欧丰沛有关。脐带恶露以及侧切的伤口都清理缝合完毕后,杜凰趴到杜凤耳边悄声说,小欧提副处了。一直以来杜凰都称欧丰沛为小欧。杜凤人还处于迷糊中,半天没反应。过了一阵,觉得那股锐痛稍稍消停一些,才问,你刚才说什么?杜凰笑了笑,不再说话。出了产房,杜凤躺在手推车上整个人虚弱地随着车子的振荡水一样晃动。杜凰陪在旁边,一手按住车子的边沿往前推。杜凤把她手抓住,再问,你刚才说什么?
杜凰又嫣然一笑。我刚才看你那么难受,她说,所以想找点什么能鼓舞人的消息给你听,真是急了,没找出其他,竟说小欧的事了。唉,那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嘛。
什么事?杜凤头微微欠起。
杜凰说,他工作有变动,省直机关党工委书记把他调去当秘书,行政级别也提了,副处级。就是刚才,你进产房前,他打电话来说的。
车子碾过一个小凹坑,颤动一下。杜凤猛地觉得痛,是下身的伤口那儿,仿佛被人用手重重地重新扯了一下。眼前金星在飞,一直飞,从儿子未落地前就飞个不停。分娩是女人的鬼门关,这话她终于信了,想母亲当年一下子弄出两个女儿,其险恶程度,更是往上递增数倍。从鬼门关上迈过之后,该是喘一口气定下神来的时候,不料一股惊慌与无助突然之间却又横生而出。她想转动一下脑袋,却发现不行,一丝力气都没有。胸腔里正嘎嘎嘎地响成一片,仿佛一条古街老巷已经尘土堆积的青石板,突然又一块块被撬开,七零八落地陈放着,石头底下黑乎乎的泥土裸露出来,潮气与霉味交织迸发。
杜凤后来一直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她大学一毕业就进入省总工会,机关的生活对她而言实在没有任何新鲜感,官员也无需仰视才见,处长副处长司空见惯,就是厅长副厅长也犹如草芥。可是轮到欧丰沛,怎么就马上不一样了呢?细想一下,似乎也不奇怪,就好比看刘仪伟主持的那个烹调节目,无论如何色香味俱全,它们都只在电视里,隔一块屏幕,眼观心想,想怎么把这一套学到手。但自家的厨房就不一样了,哪怕仅一星烟火气飘来,味觉就急不可耐地要参与进去,口舌马上生津。
欧丰沛属于自家厨房的?
欧丰沛是妹妹杜凰的老公,可是,他本来应该是杜凤的老公。因为区区一片牙龈的作祟,杜凤才没有嫁给他,却嫁给了他的伴郎李真诚,而这个李真诚为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机关乒乓球赛,竟然连老婆分娩都毅然缺席。
杜凤叹一口气,她的心事不好说出来,却一点一点堆积起来,利石般垒在胸口。那几日在医院,杜凤脸一直难看。她没必要硬装好看。杜凰对李真诚说,女人得产后抑郁症的很多,你要好好体贴她。杜凤听到这话了,她不去注意李真诚的反应,李真诚怎么反应无所谓,她只欣然发现有一件掩饰心事的好兵器从天而降。她抑郁了,这抑郁不是因为其他,而仅仅由于分娩所致,她希望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她的眼前晃动着欧丰沛。不要几年,她想,欧丰沛肯定会越升越高的,高到令李真诚仰断脖子才能望得见。果然,她的预测很快得以证实,省直机关党工委书记后来升为省委副书记,分管科教文卫,欧丰沛跟去几年,提为正处,去年又到了市里,就是这座省会城市,他成为副市长,副厅级。
权力是什么东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水喝,无用的时候,真是狗屎不如。但是千万别碰到你需要它,一需要,它马上就风驰电掣电闪雷鸣。
杜凤第一次领教它的威力是在自己升为办公室副主任时。那次工会处级干部大变动,提拔、调动、转岗,牵涉面很大。本来再大也轮不到杜凤,她跟上面关系不好,说白了就是那个一脸雀斑、守寡多年的工会女主席看她不顺眼,具体的原因也不太清楚,反正人家就是对她不待见,左右都讨不来好脸色。她自己都认命了,只打算苦捱,捱过几年,那老太婆还能永远不退休?没料到,突然就有她的份。办公室已经呆好多年了,实在有些腻,但有个职务,马上就不是被人吩咐而是可以指使别人,感觉还是很愉快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正奇怪老太婆哪根筋出毛病了,恰好那天去杜凰家,欧丰沛问,上任了吗?杜凤眼睁大了。提拔的事,她还一个人没说,因为干部处才找她谈过话,还未公示,怎么欧丰沛就知道了?欧丰沛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起两个多月前的出访。那次省委副书记去南非,同行的有宣传部、工会、教委、出版局等单位的头头,欧丰沛作为工作人员也随团出行,一路上他除了伺候副书记,还匀出一些力用在老太婆那儿,关系因此就混得不错。聊天多了,就聊到杜凤,气氛从僵硬慢慢转为柔软,看时机差不多了,于是说到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