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感觉到家里缺少一件东西。什么呢?他的脑袋瓜子转了好几圈儿,猛地一拍脑门,从床上坐起来。钟表,对,就是钟表。几年前,他曾在元泰家,盯着他家墙上的挂钟发过呆,那圆圆的银色钟摆优雅地摇摆着,嘀哒、嘀哒……发出悦耳的声音。
他从被窝卷下面的席子底下,抓起叠得整整齐齐的两卷钱,几步便跨出家门,他又一次踏上自行车。这一次他蹬得飞快,穿过村庄、小镇,如同背后有人推着他,他觉得自己就像飞起来似的。他向三十里外的县城飞去。
这一天,九果在县百货大楼,花了42块钱,买了一台“烟台”牌挂钟。这是他有生以来花掉的最大一笔钱,是他卖了近两个月的鱼攒下来的钱,他没跟娘说,更没跟爹商量。他抱着挂钟从百货大楼走出来,兴奋得肉和骨头都在抖。
他抬头看天。
天瓦蓝瓦蓝。
他回来的时候骑得很慢。他一手招车把,一手把钟表揽在怀里。就像抱一个孩子,他突然想到孩子,他抱着孩子,自己的孩子。他心里很害臊。
回到家时,天近傍晚,一进村子,碰见他的人都跟他打招呼,“呀,九果,买了新挂钟啊。”他点着头,嘿嘿笑。他能看出别人眼里的惊讶。他心里很舒服。这半年来,村里人似乎把他忘掉了。他独来独往,捕鱼捉虾,不参加村里的任何聚会。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整天皱着眉头、不合群的人。再说,他还蹲过几年牢狱。人们平时很难从他脸上看到笑容。但这一天傍晚,人们看见他笑得很灿烂。
九果抱着挂钟,走进家门,着实把爹娘吓了一跳。
“九果,哪来的挂钟?”爹问。
“还是新的呢?”娘说。
爹和娘站得整整齐齐的,就像两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
“快接着。”九果说。
爹一伸手,看到手脏,又缩回去。娘把手在衣服上抹两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学着九果的样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九果长吁一口气,他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然后一挥手,“走,挂到墙上去。”
九果来到爹娘的屋里,屋里已黑透,九果顺手拉开电灯,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来。
“娘,挂在这两个相镜子中间咋样?”
“好啊。”娘点头。爹也点头。
他让爹拿来锤子钉子,自己坐在木柜上,只两下,他就把钉子砸实在土墙上,他从娘手里接过挂钟,轻轻地挂在上面,手慢慢离开。挂钟一动不动,好像在这墙上已贴了好长时间。他学着商店服务员告诉他的样子,把钟摆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低下头,把它轻轻地挂在钟心上,然后他又拿出那把像钥匙一样的东西,插进表盘上那两个像眼睛似的洞里,“咯吱,咯吱,”一个里头拧上十来下。他用食指拨一下钟摆,钟摆就左右摆动起来,挂钟立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九果把钟表的玻璃罩盖上,插实,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他站在爹娘中间,搓着手说:“咋样?”
爹和娘点着头,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三个人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抬着头盯着北墙上的新挂钟,新挂钟的表盘和钟摆闪着银亮的光。三个人正沉浸在这节奏感很强的“咔嚓”声中,突然,“咣”地一声,把他们都吓一跳,紧接着,又“咣、咣”地连响了五次。九果看到,挂钟里的两个针正竖成一个黑黑的长长的“1”字,就跟爹娘说:“看到了吧,这叫六点。”
娘一拍大腿:“哎哟,都六点了,我该去做饭了。一会儿村里放电影呢。”
九果笑着说:“娘,这个时间不准,我还没对时间呢。”
娘好像没听懂,糊里糊涂地摇摇头说:“让我说呀,九果,你该买块手表,那戴在手腕上,明晃晃的,人家都看得见呀。”说完,娘扭头出屋了。
九果笑了。他坐在床沿上,听着挂钟里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心里美极了。
吃罢晚饭,他披上一件棉大衣,朝村支部的方向走去,离老远,就传来打打杀杀的声音。不会又是《少林寺》吧。李连杰演的这个片子他已经看过好几遍,这一遍看不看已经无所谓。他不急,抽着烟慢慢往前溜达。今天他心里很高兴,嘴里还哼着那首《二十年后再相会》的歌。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弯弯的,特别亮。月光下,天气显得异常清冷。吐一口气,就有白气在面前氤氲散开。他突然想到那些夏天的夜晚,自己像个孤鬼似的,在村子里、田野里、池塘边,枣树林子里,狂躁地飘来飘去。像这样的冬天夜晚,他似乎有些陌生了。这时候,他突然又想到几年前那个冬天夜晚。马九果禁不住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