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他想。
12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河水变得越来越清澈,河边的芦苇和野草变黄了。堤上茂密的树木间逐渐疏朗,再也无法遮蔽河边那间残破的孤零零的小房子。
人们收获了玉米,种上冬小麦。站在河堤上望去,大地广阔无边,掉光叶子的枣树变成灰褐色,一排排整齐地排列着,灰黄色的土埂间,麦苗儿刚刚从地钻出来,黄嫩清新。穿过西大湾那片如同镜子一样平静的水和枯黄的芦苇荡,村子尽收眼底。
这一年的秋冬之交,大地秩序井然,生机勃勃,人们的内心也变得安宁,新鲜的粮食让大家脸上有了光泽。从这一年开始,人们不再为粮食发愁。
种上冬小麦后,九果专心捕起鱼来。他又想起当年地质队的王司机告诉他的药鱼方子。小米、猪大油、安眠药。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傍晚,就在方圆几十里内的池塘间串来串去。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便披星戴月地赶到撒过小米的池塘,把一条条迷迷糊糊浮在水面的鱼捞起来。就这样,今天收拾这一个,明天收拾那一个,附近的大小水塘没有他不知道的。周围村子里的人也都认识他,一见他,孩子们隔好远就喊:“娘,那个卖鱼的来了,快来买吧。”他的鱼新鲜,价格低,他脑瓜也活,没钱买的可以让粮食或粮票换。因此他的鱼卖得特别快。不到中午,鱼就卖光了。回到家,吃完中午饭,他就美美地睡上一下午。这段时间,他的口袋鼓起来,攒了一些钱和粮票,有时候在镇上赶集回来,就给娘和爹割刀肉或买斤肉包子,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爹的嘴巴吧叽吧叽响,吃得满嘴流油时,他的心里就变得特别烦,他恨不得把肉从爹的嘴里抠出来。他为自己这种想法和冲动感到不安。然而,那团堵在他心里的火焰却已渐渐弱了下去。多年来,他的心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他对高家父子似乎恨不起来了,只剩下讨厌他们,碰见支书他只是远远地躲着走。
有一天,他听到一个消息,是从邻居高三爷的口里听到的,应该很准。高三爷说元红年底要出嫁了,人家婆家准备大操大办呢。高三爷的这句话让他一宿没有睡着。他翻来覆去,如鲠在喉,心里也说不上是啥滋味儿,并且不断地告诫自己,人家本来就不是你的,人家不属于你……后来,他的脑子里全是元红的影子,头发、嘴唇、耳朵、乳房、大腿,还有雪白的肌肤。他无法控制自己,嘴里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
第二天早晨,他把头发和脸浸在冰冷的水里,泡了半天,然后把头从水里拔出来,就像牲畜一样使劲地甩,他感到痛快许多。他拿毛巾擦干头发,推出自行车,骑上去,一会儿就把村子甩到身后。
这一天早晨,九果没去捕鱼,而是爬上河堤。骑在车子上,远远地,他就看到那间残破的小房子,他迟疑一下,没停下来,又向前骑了好远,只到看不见那间小房子为止。在一个土堆前,他停下车子,点着一支烟。薄雾渐渐散去,风似乎变大了,尽管阳光不错,但天气清冷清冷。他只穿一件蓝秋衣,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腋下,在两棵树间来回走动着。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路过,顺便瞟他两眼,没有他认识的。
这里是通向河口镇的必经之路。九果抬头看了看红彤彤的太阳,他知道她不一会儿就要从这里路过。经过一晚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他此时已是心如止水。
我只是看她一眼。他想。
果然,元红的自行车闪着金光从远处过来了。由于是迎着太阳,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这肯定是她。
他盯着她。但她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这个站在路边、头发蓬松、眼睛通红的人。她脸上的表情冷得如同这初冬清晨的天气一般。而他却像个木桩,一动不动,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河堤上。她的脸色苍白,比夏天瘦了,当她从他身边过去时,他似乎闻到一股他熟悉的香味儿。
随后,他回到家中,躺进低矮阴暗的小屋子里。他盯着屋顶和四壁。被时光和烟尘熏得黢黑的苇箔和檀条上挂着几张蜘蛛网;被爹娘贴在土墙壁上的报纸和烟卷盒已变成褐黄色,在“丰收”和“绿叶”之间,是一行暗淡的字,“英明领袖华主席”。对面的墙上还有一块比蒲扇大不了多少的镜子,上面被放射着光芒的红太阳占去一角,旁边还有一段毛主席语录。爹娘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屋子和院子里都很静,静得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