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泰,啥时候咱还追死几只麻雀玩玩?”
“多大了,还追麻雀?就是追,也该追大闺女了吧。”元泰说完,嘿嘿地笑起来。
一提大闺女,九果猛地想到哥哥。对呀,明天一大早,哥哥就该走了。九果的心里沉重许多。
回到家,九果一头栽在炕上,元泰是怎么走的,他也不知道。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地响了好几遍,都是元泰他爹的阴阳怪调,他听到娘在院子里追鸡的声音,后来,他又听到爹的咳嗽声。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似乎沉入浑浑的水中,鼻子里满是那腥腥的气息,那条大鱼又出来了,它足有一扁担那么长。它驮着他,向水深处游。它要把我驮到哪里去?可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贴在鱼背上,根本无法动弹……
“九果,九果,起来吃饭了……”
是娘的叫声。
九果张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九果,九果,起来吃饭了。”
娘的声音近了。
“哎哟,烫死人了。”
娘的手刚一碰到九果,就喊。
“立果,快拿大白药片来,九果发烧呢。”
哥哥来到身边,一摸九果的头,也叫了一声:“去喊王大胖子吧,得打针呢。”
“不用打针,没事。”
九果的身子似乎从水里浮上来,他睁开眼,看到娘乱蓬蓬的头发和哥哥黝黑的脸,一斜眼,又看到外间屋里昏黄的灯光下,坐着爹和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媒人。
“先吃上药。”娘说。
九果斜着身子,喝一口水,把药吞进去,嗓子火辣辣地疼。
九果又钻进水中,这一次,他看到身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鱼,它们围着自己,摆动着漂亮的尾巴。九果憋得慌,把头伸出水来,看到元红坐在岸边。元红穿着一件粉色的小褂,正朝他笑。
“元红。”他喊了一声。
“元红。”他又喊了一声。
他发现,自己离岸边越来越远。元红的身子也越来越小。
“元红。”
九果歇斯底里地喊,竟然把自己喊醒了。他猛地听到外间屋传来哭声。
是爹的。爹怎么哭呢?爹一边哭一边说:
“爹忍气吞声,这辈子活得窝囊,你爷爷开木匠铺,省吃俭用一辈子,攒下一百亩地,没想到却绊了个人的脚,这跟头摔得结实啊!地主,你爹我一辈子背着这恶名,压得喘不过气来。要不是解放前娶了你娘,爹也打一辈子光棍了。爹对不住你们啊,我不配当爹呀……”
爹说着,竟然自己扇起自己耳光来。
“啪,啪,啪……”
“老马,老马,你这是干啥呢?”
那个留山羊胡子的男人忙站起来拉爹的手。
“老马老马,你这是干啥呢?不管咋说,今天是立果的喜日子吧?你是老脑筋,立果走到哪里,生的孩子不都是咱老马家的后人?”
“人家不让姓马呀。”爹哭道。
“不姓马也是咱的后呢。”
娘坐在一旁抹眼泪,哥哥的脑袋像霜打的茄子,垂着,一声不吭。
九果躺在炕上,心里堵得难受,抹一把脸,全是眼泪。哥长得这么好,凭什么就娶不上媳妇?九果心里忿忿不平,他又想到元泰能去参军,自己凭什么就不能去参军?凭什么?凭什么?他心里难受,就像被一团团黑棉絮塞得严严实实,撕都撕不透。
“爹,娘,我不怪你们。”
这时候,哥抬起头,他的声音有点儿颤。
“我心里啥都明白,人的命,天注定,谁让咱成份不好呢。我就是觉得,你们把我养这么大。等你们老了,我不能侍候你们。一想到这,我……我就堵心……”
哥先是哽咽,后来忍不住,终于嚎啕大哭,搞得留山羊胡子的媒人不知所措。
九果把被角塞进嘴里,他怕他的哭声惊动外面的人。他竟然憋出一身汗。一出汗,浑身竟轻松不少,而这一夜,九果却再也没有睡着。
天还黑着的时候,哥哥和媒人就动身了。哥哥怕惊动村里人,他怕让任何人看到自己。他就在黑暗中,离开了自己生活过多年的村庄。悄悄的,静静的。无声无息。
临出门前,哥哥和娘来到九果身边。哥哥轻轻地摸了摸九果的额头,跟娘低声说:“烧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