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果想一把攥住哥哥的手,但他忍住了。
4
地质队的到来,让九果大开眼界。住在他家偏屋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地质队员,人们都喊他们王司机和牛技术员。王司机长得敦实,络腮胡子,平时不言不语。牛技术员年轻,精瘦白净,戴副眼镜,平时爱说爱笑爱唱。他们管九果叫小老弟。九果在他们面前很腼腆,他一方面觉得这些人挺有知识,一方面又很看不惯他们,比如他们早晚刷两次牙,半天刷不完,弄得满院子都是牙膏的水果香味儿,比如他们上茅房,用雪白雪白的纸擦屁股,丢的满茅房都是;比如他们总是把鼻涕擤在一块干干净净的手绢里,然后叠得四四方方,揣进口袋里……
每天早晨,王司机和牛技术员总是站在枣树下,撸胳膊挽袖子,扭腰耸胯,从口里向外吐着长长的气,那样子就像上来撞疴的人似的。九果瞪着大眼,呆愣愣的,有些看傻了。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动作多么滑稽,九果看的是人家脚上穿着的翻毛大皮鞋,这要是穿在自己脚上,该有多威风,踩得地皮呱呱响呢;还有他们腕上的手表,在初升的阳光中,那亮啊,一忽闪一忽闪,刺在九果的眼里,突突突,身上跟过电似的,啥时候咱也有一块手表呢。九果咂摸咂摸嘴巴,心里挺上火。九果有时觉得,他们就像一帮从天上下来的人似的,九果看人家吃的是啥,不是肉包子,就是白馍馍,天天有鱼有肉,那饭菜的香味儿,像云彩似的罩在村子上空。他们的食堂设在大队部,这些天,大队部天天围着一大群村里人,老人孩子最多,嘴里说是来看热闹的,实际上是来闻香味的,“娘哎,一辈子也没闻过这么香的味呢,闻闻这味儿就饱了。”孩子们靠着墙倚着树,把大拇指放进嘴里,盯着那被一团团热气包围着的食堂,盯着地质队员们手里的搪瓷盆儿,哈拉子早已淌在衣服上……
有一天晚上,元泰和九果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周围黢黑一片,惟有天上的星星格外亮。元泰递给九果一支烟。九果把烟放在鼻子下面,香香的。元泰的口袋里总是有好烟。
“九果,你猜这些人吃啥?”
“吃啥?”
“蛤蜊牛子呢!就是苇湾地里长得那玩意儿,一看就脏,他们吃得起劲儿呢,一人一个大头针,挑出一堆鸡屎样的东西,放在嘴里,啄得吱吱叫呢。”
九果听着有些恶心,他想不出那玩意儿有啥好吃的,村里人从来没人吃那东西。
元泰说:“他们还喝生鸡蛋呢,我亲眼看见那脸蛋粉嘟嘟的,在食堂里做饭的家伙,都叫他什么来,吴师傅,对,吴师傅,那家伙,把一个生鸡蛋在盆沿上一磕,两手一掰,昂着脖子一口把生鸡蛋吞下去了。”
九果说:“我日他娘呢。这帮鸟人,就差吃死老鼠了。”
元泰说:“真是的,他们本事大着呢!有时候半夜里,他们馋了,去河里照螃蟹,西大湾钓王八,他们可真能折腾。”
九果说:“他们还馋,他们吃香的喝辣的,他们还馋呀。”
元泰说:“那吴师傅一听我说你会套野兔子,大耳朵一下子就竖起来了,说哪天让你去套呢。”
九果说:“我伺候不着他。”
不出元泰所言。果然,没过两天,那个吴师傅真的找到九果,他脸白而红润,像刚从锅里蒸过似的,他撇腔拉调地说:
“你就是九果啊,这么年轻就会套兔子,我们收啊,有多少收多少,价钱好商量。”
九果说:“套兔子我倒是会,可我不愿意伺候你们。”
吴师傅一听,说道:“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这样说话呀。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九果说:“我就这样说话,咋了?不伺候就是不伺候,给钱,给银子也不伺候,咋了?”
吴师傅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我没惹你啊,我没惹你啊小同志,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九果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跟那个做饭的厨子发脾气。不过,对住在自己家的王司机和牛技术员,他还是很客气的。王司机这人平时不爱说话,可喝点酒后,嘴巴特别甜。管老马叫房东大叔,管九果娘叫房东大姨。九果娘还不好意思,说你看这位公家同志,不知这辈分是咋论的,叫俺大姨。老马说,叫你啥你就应着,又少不了一块肉,人家公家人自有公家人的道理。有一天王司机喝了酒,搂着九果的肩头,贴着九果的耳根说:“小老弟,我教你一个捉鱼的方法,想不想听?”九果说:“想,当然想了!”九果觉得王司机嘴巴软软的,吐出来的气息热烘烘的。王司机说:“小米三斤,安眠药十片,碾碎搅匀,再用猪大油搓,傍黑天,绕着大湾撒一圈,第二天一大早,你站在水边,弄个小网兜,一条条地捞吧,绝对连鞋都湿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