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从瓦顶到地面通体灰黑,梁柱和小部分板壁几近炭黑色,严重开裂、腐烂、风化,看一眼便知是有年头的古厝。围墙早已倒塌,门楼也仅见柱础,名存实亡。老宅子主体建筑坐西朝东,面阔五间,进深六柱,俗称六扇厝。有前厅(明间)、后堂、左右次间和梢间,后堂两侧各有一间大厨房。老宅子上下两层(惟前厅一层),楼梯从后堂架上二楼。后堂阴暗潮湿,白昼如夜,很少打开不知紧闭了多少年的后门。偶然推动对开后门,进入眼帘的是一人多高的蒿草,蒿草掩盖下可辨认出三级石砌花台,石头大多脱落。与花台衰败现象一样,外廊基石也到处掉落,东一个缺口,西一个凹陷,如老迈之人呈现出即将死亡的征象。南厢房已颓圮多年,地基长满杂草。因为靠围墙墙基边缘上,码放着柴火垛,长草的地面被人踩出一条露出土皮的一尺宽的便道。北厢房剩下一个空壳,几根歪歪扭扭的柱子,顽强地支撑着两撇瓦顶,随时都有可能倒塌。若不是住着二婆,早已成为鬼屋。二婆丈夫与我曾祖父是亲兄弟,她是我的曾祖婶,年轻守寡,无儿无女,晚年生活由我父母照顾。偶尔有外来的铜匠,在这个空空荡荡的北厢房里起炉子,补锅、焊壶、锔盆子,打制水烟筒、铜勺子,制造出一丝烟火气。整座老宅子与北厢房一样,倾斜得十分厉害,所有披檐七零八落,如乞丐身上看不见一块完整的布片。老宅子已经朽败,多处漏雨,几十年来从未有人上去翻瓦。一九七四年四月那场特大雹灾,把全村的瓦房砸得透天光,父亲担心老宅子就此坍塌,只得冒险爬上屋顶换瓦补漏,使它得以继续苟延残喘下来。老宅子虽已残破不堪,但从局部也能隐约看出这座建筑的精美。明间厅头神龛镶嵌一排轻巧屏门,上楣板装饰吉祥铜钱纹,前廊楹柱为方形,栏楯雕刻暗八仙纹饰,窗花多见万字纹。
老宅子破败并不可怕,可以修缮,但人心朽坏和思想观念陈腐落后,无可救药,十分可怕和可恨。老宅子前院子,地面由麻石铺砌成精美的图案,西南角与南厢房墙基交界处,有一口二尺见方的水井,不知道挖掘于何时,估计与老宅子同龄。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喝过井里的泉水,但无人说得清它的主人是谁,与没人知道老宅子的确切主人一样。水井处在屋檐下,二婆每天清晨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井台上打水煮茶,极其方便。泉水甘冽,许多人都来这里挑水饮用。国民党执政时期,村里的一位保长依靠权势,在院子围墙外的墙根下掘了一口一米见方的大井,那口小井的水从院子麻石地面下的暗道流出,注入大井。保长用竹笕将泉水引到二百米外的府第。从那时起,村里人习惯将老宅子屋檐下那口小井称作上水井,院子外那口大井称作下水井。天长日久,依凭上水井而存在的下水井,变成了保长家族的私人水井。而不知主人的上水井依然胸怀广博,长年不涸的汩汩泉水,滋润着全村所有人的心田。那口一米见方的下水井蓄水量很大,保长一家人用不完,又有两户人家从这里引水,当然是经过保长同意,我们家没有任何话语权。这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陈年旧事,到我懂事的时候,人们说到下水井,已经与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经历了打倒地富反坏右等运动之后,保长一家人锋芒日敛,神气萎顿,下水井的身世渐渐得以还原。那时大队部办食堂,也从这口井里引水,在公社化年代,更没有人去探究水井的归属问题。
据说老宅子是明代遗存,我曾叔祖和高祖以上几代人都居住在这里。我小时候见到的老宅子,就是一副破落残败的模样。土改时这座老宅子分给我们家和另一户穷人,因此,土地证上填写着我父亲和另一个人的姓名,两家人共同成为这座老宅子的合法主人。那户人家在解放初期住了几年,便搬出去另起新厝了。我们家祖上有一座紧挨着老宅子的小四扇厝,坐西北朝东南,处在老宅南侧,与老宅子错开一个角度,显然是一座与老宅子没有关联的独立建筑。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即壬午年正月初一,那座小四扇被土匪放火烧毁,我们家只好搬进隔壁这座明代古厝寄居,那年我父亲才六七岁。一家人在老宅子居住了近二十年,直到父亲二十四五岁时,在小四扇三合土地面被烈火烧得爆裂的地基上,按照老宅子坐向建了一座护厝,上下两层加厨房共十间。那时,国家刚经历过三年严重自然灾害,可见我父母是多么勤劳能干啊。新厝建成后,只有二婆留在老宅子居住,准确地说还有我大姐陪住。我是家里老二,出生在刚刚落成的护厝里,五个兄弟姐妹只有大姐在老宅子住过。二婆十分疼爱大姐,一直带她睡一张床,毕竟有一丝血脉亲情维系。
父亲建成新厝以后,与老宅子的关系并未疏离。因为他新建的是护厝,没有客厅,神主牌位依然立在老宅子前厅神龛上,春节、端午、清明、中元,一年数次在老宅子陈设供品,焚香祭拜。我曾经看见老宅子前厅灰壁接近顶棚的高处,张贴着一张褪色的红纸,那是我出生时的添丁喜报,猜想三旦酒一定摆在这个地面布满青苔的前厅里。自从我们家搬迁新居后,老宅子显然冷清了下来,只有年节或办红白喜事时,热闹一回。我曾祖母于一九七六年去世,灵床设在老宅子后堂,那时不许做道场,草草出殡。她与二婆是一对苦命的妯娌,从此二婆有心事无处诉说,更加孤苦。我们家与这座老宅子永远无法分隔开,虽然看起来二婆是老宅的主人,但大部分空间都归父亲支配使用。二婆卧室在老宅南侧次间,灶台就垒在紧挨着的梢间,后进的大厨房则当做鸡鸭舍使用。与鸡鸭舍相对的老宅子北侧那间大厨房,改做砻米房,那里是我儿时最常去玩耍的地方。后堂二楼放置犁、耙、牛轭、碌轴、箩筐、竹匾等,属于父亲的农具房。北侧次间用于堆放牲畜过冬的稻草、备耕用的草木灰。梢间与北厢房一样仅剩下房屋框架,板壁基本脱落,通风透雨,已废弃。其实,整座老宅子都已基本废弃,从我记事起,除了我们家人,再也无人关注过它的存在,处于自生自灭状态。平时只有二婆这个老太太出入,没有人气的古厝,空间便被老旧的气息占据,每一个暗角都积满旧时代发霉的尘埃。我进老宅子时都要大喊几声“二婆、二婆”,确认她在屋子里才敢走进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天,老宅子突然热闹起来。那天傍晚,父亲挑着一担柴火收工回家,发现一群人居然把院子麻石地面刨开,掘出一个很大的坑。他怒火中烧,把那些人骂跑后,咚咚咚冲进大队部,结果却是低垂着脑袋回来,与去时判若两人。我那时才十三四岁,没敢问原因,认为在院子里打一口深井是一件好事,还兴趣浓厚地瞧了一整天热闹,没想到会遭到父亲抵制。后来听说父亲被大队干部吓唬住,说他没有权利不让打井,土改时期的土地证不算数。那时村干部比保长更霸道,可以做到一手遮天。按照地方习俗,院子内的泉水是不让外引的,那样会坏了风水。国民党保长强行引走泉水时,我们家无力抗争,如今是新社会,难道也无处说理?父亲很无助,任凭别人在院子里动土,不敢再吭声。后来,大队部食堂用水,一直由这口直径一米多的大圆井供给。每天傍晚,井台旁聚集着挑水的村民,整个院子都是水桶晃荡的影子,老宅子的人气旺起来了,父亲不得不接受既成事实。一九八零年,父亲推倒摇摇欲坠的老宅,筹划重建一座正厝。他本来可以趁此机会把大圆井填埋,但最终没有这样做,花钱买来好几块大石板将井口覆盖,再堆土加高地基。这口大圆井的泉水通过地下暗道,流到下水井,至今仍然使用,惠泽村民数十年。
推倒老宅子那天,扬起的陈腐尘埃布满天空。突然,同房头的族亲齐聚,向我父亲主张老宅子产权。那时旧房子的木料在闽南沿海一带很值钱,他们瞬间从梦中醒来一般,说老宅子是祖遗财产,人人有份,伸手要求分一杯羹。这伙人七嘴八舌群起而攻之,嘈杂声像令人窒息的尘埃一样,逼得父亲透不过气来,只好任由宰割。但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因为老宅子土地证上的另一户主人,将名下产权转让给他人,这样与我父亲合伙建新房的那个人成了老地基上的新主人,偏偏他与我们不是一个房头。肥水流向外人田,在宗族观念里是决不容许的。那年我十七岁,高中刚毕业,由我为那两家人代笔,写下产权转让契约。有人振振有词地说,老宅子是祖宗十八代留下来的,一个房头二十几户人家对前厅后堂都有份,虽然土地证上没有标示。他们以族长公的名义把我叫到宗祠,采取群狼围攻羔羊的方式对我恐吓,为首者说那户人家把祖产转让给外房人,是汉奸卖国贼行为,而我家为虎作伥,同样要遭到声讨。其实,那伙人声讨“卖国贼”只是借口,他们认为老宅既然是祖厝,无疑是块宝地,担心被我家和那位新主人独占了风水,这才是那场恶作剧的起因。如今回忆起来,当年我还是一个嘴上无毛的少年,能够替父亲分担,应该是遗传了父亲倔强的性格。
少年不知愁滋味,顾及不到大人的感受,有人在院子里动土挖井,我当热闹看。那天拆掉灰黑色死气沉沉的老宅时,眼前一片空旷,我在二婆跟前又激动地说,眼睛都亮了。想不到二婆眼含泪花道,都心焦死了,你还乐?是啊,这是二婆住了一辈子的老宅子,是祖上几代人遮风挡雨的地方,眨眼间消失了,她怎能割舍?一个少不更事的人体会不到老太太的复杂心情。父亲为人正直,性格刚毅,为了能够顺顺利利在老宅地基上建一座正厝,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族人围攻,只能咽下这口气,他对我说天大的委屈都必须承受。父亲怀揣土地证跑到镇司法所咨询,当被告知这是政府认可的有效产权证明时,挺直了腰杆,在推倒老宅子扬起的尘埃尚未落定时,便挥起挖山锄整理地基。由于老宅地势比护厝低,又处在泉脉分布区域,显得阴湿。父亲决定以原老宅花台为起点,向后山掘进十米,并将基础垫高与护厝齐平。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按照往常习惯,同房头各家各户都会出工出力支援,不算难事。我在寒暑假时也曾多次帮助建新房的人家挖山挑土,父亲在义务帮工方面从不惜力,堪称表率。但是,当他们得知父亲拒绝同房头人对新房前厅后堂主张权利时,不仅无人施以援手,而且开始说风凉话,甚至恶语攻击父亲霸占祖产,要将我们家从族谱剔除。
众叛亲离对父亲来说,是此生遭受到的最沉重的打击。他心里一边滴血,一边按部就班推进建房工序,仅用不到半年时间,以一己之力艰难地建成了一座正厝。这座在众目聚焦下,颤巍巍站立起来的新房,是一座上下两层的四扇厝,一个明间(前厅)、一个后堂、二个次间、二个厨房和边廊等,一半产权属于合伙建房的那一户人家。新厝比老宅子敞亮,加宽了护厝与正厝之间的通沟,开间也比老宅子大许多。前厅高阔轩昂,可摆下六桌酒席,次间分隔成前后两个单间。父亲先于一九六二年就建了护厝,十八年后终于建成正厝,夙愿得以实现。正像保长挖的那口井,如果不是依凭上水井,哪来的下水井?同样道理,没有正厝哪能有护厝?由此可见,父亲做过长远的打算,只是限于经济条件,无力把老宅土地证上另一户人家的产权转让过来。正厝落成后,二婆搬迁入住新房,看见宽敞明亮的大厨房和卧室,她裂开豁牙的嘴笑了。二婆住次间的里间,我住外间,父母和家人依旧住在护厝。一辈子住在明代古厝里的二婆,终于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住上新房,并在此终老。
正厝落成后,个别人扬言要将神主请进堂。那年春节,还真有两三个人,畏畏缩缩带着供品来了。我父母亲态度果决,严正地说,谁敢把牌位送进来,我们就毫不客气将它丢进茅厕里。此后,没有更嚣张的人做出出格的事情。他们心里都明白,老宅子院子被破土掘坑时,没有人心疼过;屋顶被冰雹打得千疮百孔时,没有人抢修过;通沟瘀堵臭水横流时,没有人疏通过;四周杂草丛生蛇鼠出没时,没有人出工出力治理过……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自称是老宅子的主人呢?在文明社会,已经看不到旧时代那种敢与政权对立的宗派力量,如今所谓的宗族事件,并非代表大部分人的意愿而发生,只是极少数人操纵的内讧。这种人大多被主流社会遗弃,只能在小宗族内部狐假虎威,但他们作起恶来,比保长,比大队干部,比一切掌握公权力的人,更加无赖,也更加无耻。他们的无赖无耻在于,能够把施恶的行为包装成道德的化身。若干年后,那个提议将我们家从族谱除名的人,可能被人看出内心龌龊而感到不安;更多的人如梦方醒,也发现自己的行径并不代表正义,而是私心作祟;甚至有几个忠厚的人想把分到手的旧房料款,退还给我父亲……他们通过中间人委婉地向父亲表示,只要我父亲摆几桌酒席认个错,可以复名。父亲再次心里滴血,他心痛于无理可说,明亮的眼睛惹不起一粒尘埃,一个光明正大的人,有时候也必须屈服于恶俗或阴谋。我父母忍气吞声在正厝宽敞的客厅摆了三桌酒席,一房头二十几户当家人悉数到齐。谁也没有重提旧事,大家稀里糊涂喝下的不知道是喜酒?苦酒?还是忏悔酒?反正有台阶可下,何必论输赢,恩怨一笔勾销。如果恶人披着道德外衣,利用宗族势力发难,旧时代这粒陈腐的尘埃产生的负能量,足以压死一个正直的人。宗族中真正作恶的只是一小撮人,就是与你最亲近支派中的几个人,因为只有他们与你之间有利益冲突。好比亲兄弟分家析产,断然不会有堂兄弟跳出来;又好比公田租粮收益分配,绝对没有别的房头的人指手画脚。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对父亲起新厝从中作梗者,也是宗族里与我们家最亲近支派中的少数几个人。
时间过去了四十多年,如果说老宅子真是块风水宝地,我们家定然大富大贵了。有一次闲聊时说起风水这个话题,父亲说风水是留给心地善良有福气之人的,不是人人都能够得到。我曾经见证了老宅子的最后时光,终于也找到了父亲当年没有废掉院子里那口大圆井的理由。如今下水井的泉水依然甘冽,却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上水井和大圆井,无人知道泉水的源头,以为泉眼就在这口井底下呢!站在这口井面前,我似乎又看到推倒老宅子时扬起的陈腐尘埃,闻到了散布在空气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陈腐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