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逢满月,小巷中的阴影和被月光照得雪亮之处的分界线就像刀切一样整齐。当我从小巷的阴影里猛地窜出来,抱住外婆的腰,外婆吓了一大跳。我得意地说:“我认得这条路了。外婆,我来接你了,我怕你近视眼看不清,别给绊一跤。”
外婆立起眉毛说:“你净瞎操心,这条路我闭上眼睛也知道哪块砖头高,哪块砖头低。不过你要当心南门的河埠头上的路滑,挑水人水桶里的水泼出来,砖石缝里长出不少青苔来了。”
尽管外婆一脸嫌弃,我仍紧紧抓住她的手,把脸靠了上去。她的手冰凉,薄棉袄上有着一股淡淡的酱油、陈醋以及烟丝混合的气味,让人闻着十分安心。我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个“焐手神器”递给外婆,那是我妈替病人打完点滴留下来的空瓶子,现在,里面注满了热水。外婆的手冰凉,她一只手攥住了瓶子,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肩头,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同我往家走。
我的担心不无道理,外婆有1500多度的近视,眼镜片比啤酒瓶底还要厚。在她做小卖部营业员的那些年,分辨1分2分的硬币全靠摸,1角2角的纸币也靠摸,就算她相当小心,还是有找错钱、算错账的时候。63岁,外婆还不肯退休,幸而糖烟酒公司下属的这些小卖部工资低,事情繁杂,需要营业员有经验,加上外婆一再表达她的“造屋梦”,说家里盖房少不了她这一份收入,公司竟也让她顺利实现“延迟退休”。这也是外婆一开始不肯帮我妈带娃的缘由。我的小舅舅已经30岁了,她要攒钱买木料,替小儿子造一间婚房。
“你弟一结婚,肯定又要叫我带小孩。到时我哪里顾得上两个孩子。我还得上班。”外婆语气强硬。
我妈毫不退让,执意要把我放在外婆身边,理由是:“我马上就要去南京的医院上班了,三天两头要值夜班,怎么照顾孩子?”
我是她们这场母女冲突的“祸根”,最终被孤零零地留在外婆家。一开始,外婆对我的态度里混合着怜悯、厌弃和无奈。在她老人家带我的第一年,我们祖孙之间谈不上有多少温情,外婆也只是草率粗略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并一直因我妈留给她的这个“负担”嘟嘟囔囔,见人就要控诉:“供女儿上到医学院有什么用,一天她的福也没享到。” 二
事情是从哪里开始发生改变的?也许就是我小学一年级的某一天——那天我放学归来,写完作业,心血来潮,一定要去接外婆下班。那时,煤炉正好熄灭了,外公正用旧报纸狼狈不堪地重点煤炉,一个不留神,我就跑出家门,去执行自己的“大计划”了。
外婆见到我的那一刻很诧异。她脸上时常挂着的威严,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像一只薄壳鸡蛋,裂开一条细细的口子,渗出一丝滑嫩晶莹的物质,颤悠悠的。外婆迅速拉起我的手,摸了摸我的棉袄袖口,说:“袖口又脏了。我们去买点零头布,替你做一副袖套。”
外婆带我走到南门河埠头上,敲开了一家裁缝铺的排门。裁缝老王正在赶工,替人做过年的新衣。外婆牵着我的手,比画着袖套的长短,老王心领神会地从大抽屉里拿出一大团零头料,大的只有巴掌大,小的不过茶杯口大,让外婆挑拣。
外婆耐心地摸索着,挑出十几块碎布头。老王笑道:“老嫂子,你确定要用羊毛料做?”外婆回道:“王师傅,孩子的手都生冻疮了,肯定要做得暖和一点啊!”
老王笑着连声安抚外婆:“你放心,袖套我肯定给孩子做好。我再送你们一个装盐水瓶的布袋子,这样再灌开水进去就不会烫手了。”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们祖孙默默无声地亲近起来。我几乎风雨无阻地去接外婆,从冷雨霏霏到春阳融融,从赤日炎炎到枫叶变红,外婆开始向我倾诉心事,描绘她上班时遇上的各种奇特顾客。她似乎,不再当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我逐渐知道,外婆的工作琐碎又吃力。在那个年代,油盐酱醋,哪怕是雪花膏,都要带着一个空瓶去小卖部打。每过十天半个月,解放牌卡车会送来几个半人高的大陶缸,有的装着陈醋,有的装着酱油,有的装着腐乳或酱菜。最大的陶缸很重,送货师傅把它们一一摆进店里,再把空缸子带走;而中等个头的陶缸,就要外婆亲自去扛了。做营业员事务琐碎,称重、打包、记账,都是她一个人。关门打烊后,还要轧账,外婆每天都忙到晚上7点多才下班。
外婆是个处处替人着想的人,这种性格又给她增加了一份额外的工作量。比如店里来了黄冰糖,每块都有拳头那么大,若是整块出售,损耗小又不费事。但是外婆不想这么偷懒,她从家里带了小榔头去,将黄冰糖砸成核桃、花生大小,不仅家庭主妇喜欢用,附近饭店的大厨也会派小徒弟来买,一买就是10斤。大厨给我外婆捎话说:“下次,一砸好冰糖就打电话叫我们,你砸的冰糖块儿小又齐整,再笨的徒弟熬糖色也不容易粘锅。”
小店里还卖一些零食,例如甘草饼,经常有女孩子踮着脚,仔细打量巨大玻璃瓶里的甘草饼,要挑几片厚的。外婆跟她说:“甘草饼论片卖,要的就是一个公平。如果我给你一片厚的,就要搭一片薄的。厚的回去肯定要给你弟弟,你想想,你一个当姐姐的要不要这样惯着他?”女孩儿被问住了。
小卖部偶尔也会运来一箱枣泥松仁酥皮饼,这是一种美味的白皮点心,内馅儿香甜,饼皮做得酥脆掉渣。点心卖完,箱子里总会剩下一些酥皮,厂家也给了10%的损耗空间。照理,外婆可以将那些酥皮带回家,但她用软刷把饼皮扫出来,送给这条街上倒马桶的梁阿婆。
梁阿婆是一位孤寡老人,那时已有70来岁了,因为成年累月奋力拉着装马桶的板车,她的腰弯到了近乎90度。外婆在她拖着空马桶回来的时候叫住她,给她一个纸袋,纸袋里装满了酥饼皮和敲碎后没卖出去的冰糖渣。梁阿婆双手合十,缓缓行礼,外婆急忙还礼。我看到,她的腰弯得比梁阿婆的还要低。 三
升入三年级,课间我也埋头赶作业,这样放学后我就可以去外婆的小店里玩整整两小时。那里,成了我观察人情世故的好地方。我看到,外婆暗暗照顾下雪天扫雪的街坊,只要他来店里买萝卜干,外婆就会认真帮他挑拣,确保每一片萝卜干都是有皮的。外婆也会劝告那些大着肚子来买雪花膏的小媳妇:“别被那些粉红、淡绿的漂亮雪花膏迷了眼,有色素的,我劝你还是买白色的吧。”
我学会了写作文,在作文里真诚地赞美外婆洞察世事的犀利,还有关照别人时的不动声色——她那张包拯一样的黑脸下,藏着一颗豆腐心。当我大声诵读赞美她的文字时,尽管店里并无客人,外婆还是赶紧捂住了我的嘴,说她还是自己看吧。接着,她的鼻子几乎贴在了我的作文本上,来回瞅了半天,最后笑道:“比我自己还像我,这小老太太这么精神,我也爱她。”
祖孙俩的革命友谊发展得很顺畅,后来,我们会带着一瓶冬酿酒,绕过日日走的下班路,到大运河上去看船。坐在河岸上,望着拖船向北逶迤而去,汽笛发出朦胧又悠长的呜咽,逝者如斯夫的怅然,浮上了我们的心头。此时,外婆已经65岁,我才8岁,外婆倒给我一瓶盖的米酒,笑道:“不打紧,醉倒了,外婆背你回去。你外公这辈子胆小得很,米酒都不敢喝的,大事小事都要靠我的。”长达40年的婚姻生活,苦涩多于甜蜜,外婆恐怕自己也没想到,她的这番感慨,不能说给自家老头子听,不能说给成年子女听,却说给了一个孩子。
借着酒意,外婆问了一个沉重的问题:“你妈已经来信,说明年就接你走。等你到了南京,还会想起外婆吗……”我想了想说:“肯定会想的。”外婆的袖套上有酱油的气味、醋的气味、红腐乳的气味,还有黄冰糖的碎屑。所以不管我去了哪儿,倒出一点儿酱油、一点儿麻油,撒一点儿糖,拌一只皮蛋,就能记起外婆厚眼镜片后的目光。
在我离开外婆以后,外婆接连好几年托人捎来碎花衬衣和连衣裙,都是她去裁缝店买了许多零头布,托裁缝老王做的。老王臭她:“外孙女都走了,你咋晓得她的尺寸?”这话可难不倒外婆,她立刻从身后拖出那个当年在她店里买甘草饼的女孩儿,说:“外孙女寄来照片,模样跟这孩子差不多,你就照她的尺寸量,肩围、腰围都放开一公分。”
奇妙的是,外婆每次的预估都十分准确,那些飘飘冉冉的绵绸衣裳,穿在身上十分柔软舒服。这让我意识到,所有脾气不好的当家人可能都藏有一颗敏感的心。一点儿意想不到的关怀,可能会让这座千年冰山上出现涓涓的暖流,让她的心丢盔弃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