筏子运输队途中要经过桑园峡、大峡、乌金峡、红山峡、黑山峡、青铜峡等狭窄险峻的峡道,峡道中漩涡礁石、激流险滩无数,其中令筏子客闻之色变的险绝“塞头” 就有狼舌头、黄崖礁、蛤蟆嘴、米面舌、将军柱、煮人锅、蒸人锅、大撞崖、小撞崖、锅底石、胶泥巴子、棺材石、五雷漩、白马浪、拦门虎、小观音、双漩子、一窝猪……仅看皋兰县境内的大峡,《甘肃省志·航运志》载:“大峡亦长六十余里,益多奇险,曰将军柱、曰煮锅、曰大撞崖、曰锅底石、曰小撞崖、曰棺材石、曰狼舌头窝、曰大照壁、曰月亮石、曰小照壁。” 筏子客们“率取崖岸形似为名”,绝无文人式的夸饰。听听这些形象的地名,就可以想见水路的凶险了。煮锅峡,就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大、小撞崖,就是崖岸峻峭,水流湍急,撑筏者一不小心就会迎头撞上,筏翻人亡。这些峡谷历来就是吞没人的地方。“筏运或失事,货物客贾辄付洪流,故行者时有戒心。”我们乘船穿峡而过,亲眼看到的大峡情景正是如此。两边峭壁好像刚刚崩塌过,怪石斜垒、倒立,如鳄鱼扑水,如豹子下山,如狼奔豸突,狰狞万状。累累危石悬在头顶,像是随时会滚落下来。峡中黄流似万马狂奔逃命,挤入窄窄的峡口。在这样的峡谷中撑筏疾进,路途遥迢,非艺高胆大、心硬如铁者,不敢行也。
1939年那个寒风透骨的冬天,有多少运送军用物资和医护人员的筏子客在煮锅峡、五雷漩之类的地方遇险,筏翻人落,命丧黄河!
然而闯过了一段段惊险处的筏子队员们依然很快活。他们光着水花溅湿的膀子,撑着木块似的筏子,一边与激流险礁周旋,一边野声野气地唱起“花儿”:
大峡的口儿里水翻浪,
小峡的口儿里风响;
站在了筏头上猛扳桨,
好水手, 端爱在激流里来往!
上了兰州下绥远,
中间(嘛) 要过个银川。
身上的尘土脸上的汗,
谁知道筏子客的可怜!
五
青年时代从地图上观察黄河走向,我有一点不解:黄河流到兰州后,为何不东向直下陕西、河南、山东,直达出海口,这样岂不更便捷,且省了不少流程?此河缘何要从兰州一带掉头北上,经白银、靖远、五佛、中卫、银川、石嘴山、乌海、巴彦淖尔,而后又向东折入包头,经过一段长长的流淌,再从准格尔旗掉头南下,经山陕峪谷逐级猛烈下跌,直下风陵渡,再东向流经河南、山东,终于出海?白走了一个一千多公里的巨大的“几”字路线,中间还经过了九十九次弯曲迂回,这曲折真是费大了。
经历过1997年那次欲横泅黄河却遭遇铁墙一样的中流,不得不奋力自救、折返此岸以后,特别是经历了许多世事之后,我才明白,不是黄河不愿意走直路,而是地势使然,不得不迂回。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以为只要肯努力,心里想的,终必成矣。爱情与家,职业与理想,创造与成就,哪一样不会事事如意?及至人到途中,才知道不是所有的事情凭自己的拼命努力皆可为,皆能达至目标。到头来,你不能不仰天长叹,承认失败。你想要的,可能遥不可及;你不想要的,却可能落到你头上。此势使之然也。
一条河,一个人,一个族群,莫不如此。
但是,不管经历了多少失败、曲折,匹夫不可以丧志,犹如三军不可夺帅。心中有帅在,有一面破损的旗帜还在心头呼啦啦地飘扬,你的眼神就坚定,步履就依然沉着,你还有心力发起一个人的冲锋,生命也就无论成败,年轻或衰老都各有滋味。我想,人生不必刻意寻求成功,但要寻求味道。边走边品味各种滋味,心里始终不寡淡,就算不白活一场。
走过了人生的大半路程,我心里积存最多的,是云雾一样填谷没峰的感伤。心情忧郁的时候,就常去看黄河。冬日看到水量骤减,水流变得异常清澈,河底的石子沙泥清晰可见。数数经常聚集在河边的两三百只野鸭子,看见一只野鸭子在冰冷渗骨的河流中独自顽强地游动,心有所动。春日看两岸柳树吐绿,柳丝拂地,大地重现生机。一轮新的轮回又开始了。我又多了几缕霜发。秋日看两岸黄叶飘零,满目苍黄,而一路从层峡叠谷中冲突而来的黄河,到兰州一带时变得宽阔沉稳,缓缓流淌,不急也不慢,不争也不羡,犹如一个久历战阵的寡言的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