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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里的钟声

时间:2024-03-28    来源:馨文居    作者:赵声仁  阅读:

  “叮,当,叮当,叮叮当当……”这是生产队的钟声。这钟声,敲出好多故事。

  我家老宅的北门口,靠对门李家,有一棵老槐树。树干一个大人刚好抱过来,树皮粗糙开裂,底部的树根,凸出地面很长一段,之后就扎进了街道深处。树冠阔大,但不规则,有一个大树杈使劲地伸展向我家这边,遮盖了硬硬的街道,很像黄山那棵迎客松。

  生产队里的那口钟,就挂在这个大树杈上面。敲钟的那根铁棍,放在从这个大树杈根部斜长出来的一个小树杈上。说是钟,实际是一节二尺长的铁轨,社员们都叫它牌子,这牌子,敲出各种信息,履行的是钟的功能。叫牌子,是有历史缘由的。听父辈们说,由高级社转为人民公社的时候,为统一社员们上工的步调,这里首次挂上了一块废旧的犁铧,就是一块铁牌子,招呼社员出工下地,队长就敲击这块牌子。虽说声音有些噪,但分贝高,家家户户都能听到,效果很好。三级所有,队为基础。那个特定历史环境下的生产资料所有制形式,催生了这口简易的钟。这口简易的钟,伴随着社员度过了二十年的时光,记录了那段历史,筑就了那段乡愁。

  全村五条大街,共分十个生产小队,就挂上了十块类似的牌子。有的是破铁板,有的是旧车圈,还有的是废铁锅。不求统一,只要能够敲出声音。大家都称其为牌子。以后看到了电影《地道战》,觉得我们小队的那树、那钟,和冉庄高老忠敲的那个相近,只不过冉庄的是真正的铜钟,挂得又高些罢了。日本鬼子偷袭冉庄,已经到了村口,高老忠知道后不顾一切,跑向大钟,全力敲响,而自己却倒在日本鬼子的枪声里。日本鬼子早被赶跑,但高老忠那雄健的脚步仍踏在我的脑海里,那大钟洪亮的声音仍响在我的耳畔。出门口,看到我们小队的这节铁轨,我就想起高老忠。

  废旧犁铧虽说实用,但毕竟声音尖锐,有些刺耳。我记事的时候,这块牌子就换成了一节铁管子,生铁铸的,直径有三寸。这种管子,用来衔接道路两旁的水垄沟。车马碾压,管子破裂跑水,就拿来挂在树上,改变了用途。敲击起来的声音,比旧犁铧柔和了些,深沉了些,显得不么浅薄了。就又用了几年。后来,队里一个赶马车的把式去机车车辆厂办事,管人家要来一节铁轨,献给了生产队长。队长好不欢喜,立时把那块铁管子换成了这根铁轨,看着整齐利索,敲起来,声音悠长圆润,一直用到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这节铁轨,浑身是锈,只有下边这端,天天敲,白亮亮的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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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产小队的钟,换来换去,材质都是废旧钢铁,声音也并不美妙,但其功能是强大的,作用不能小看。它是集结社员、教育社员、动员社员、分派任务的号角。它一响,就如同部队的集结号一样,全体社员会马上放下手中的一切,奔向这棵大槐树。先是倾听队长讲话。大家戏称参谋长训话。没有明文规定,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更不管是谁当队长,社员们到齐之后,队长总要亮开嗓子,演讲一番。大好形势,上级精神,必不可少;张家坟的水井坏了,三节地的苗没长齐,五头沟的粪该送了,那匹青花马快下驹了,重点农活,清点一番;李黑子扶耠子弯多垄长,赵大个点种点到背儿上了,王小莲下地带着刺绣,不良现象,严加批评。农闲多说,农忙少说,不忙不闲,说得不多不少。那棵大槐树旁,牌子底下,有块长条石头,是李家摆在门口夏日歇凉用的。队长训话时,就登上石台。这时槐树下的街道,就成了露天教室。而敲钟的那节铁棍,就成了教鞭,举在队长手里。五六十号社员,或坐或站,团在四周。有的听讲,有的开小会,有的翻报纸,有的闷头抽烟。女人们则总是利用这点时间,纳鞋底,织毛衣,补袜子。队长不管那么多,自顾自地讲。

  接着就开始分配农活。必须佩服队长的记忆力和全局意识。队里几百亩土地,一宗宗的散布在村庄四处,十几块之多。但哪个地块有什么活,他烂熟于心。轻重缓急,他一清二楚。特别的,这四五十号人,哪个人几斤几两,能干什么活,他了然于胸。赶车的跟车的,耠地的牵墒的,点种的施肥的,看机井看畦垅的,垫猪圈掏茅房的,等等,不出十分钟,几十号人,就叫他点将派兵,打发停当。男男女女们,转身回家,扛上农具,三三两两,向不同的地块走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天两遍敲钟,一天两遍由这里发出指令,社员们出工、出汗、收工,几百亩土地的播种、施肥、浇灌、管理、收获,就在社员的手中,一件件地写在了土地上。责任心强的队长,派完活后,就到各个有人干活的地界检查,协调事项。好偷懒的队长,象征性地转上一圈儿,就扎进某某家抽烟睡觉去了。那时民间有顺口溜《十等人》,“一等人当书记,闺女儿子全出去;二等人当队长,分派完活计炕上躺;......”把队长列为二等。

  农村的作息时间,不以点钟为准,而是围着太阳旋转,夏日长,冬日短。一年四季,每天的钟声何时敲响,是队长根据节令适时调整决定的。春秋农忙时,敲得早,冬天农闲时,稍晚。酷暑到来,上午早敲,下午晚敲。这简易的钟,一年365天,没有几天是不被敲响的。它敲在队长手中,响在社员心中,累在社员身上。钟声一响,意味着几十号社员就要走进没有任何遮挡的田间,用各种方式,伺弄这黄里泛黑的土地。重复着,反复着,遇不到惊喜,找不到新意。烈日炎炎之下,汗流浃背;寒风凛冽之时,唇裂手僵。这块牌子,对社员来讲,有时如同孙悟空的紧箍咒,把社员们牢牢地控制在这棵槐树下,禁锢在几百亩土地里。但社员们,仍在那熟悉的田间,撒播着辛苦,延伸着生活,寻找着希望。

  遇有大雨大雪的天气,是队长难得的不敲钟的日子,也是社员们最盼望的日子。可以串串门、玩会儿扑克、下几盘象棋。夏雨冬雪,这不仅是老天对干渴土地的滋润,更是老天对社员休息的赐予。那时,社员们最恨的天气是夜间下雨,白天晴天。这时,他们叹道:夜间下雨白天停,庄稼佬儿没人疼。生产队的钟声,记录了太多太多的艰辛和无奈。

  生产队的钟声,也并非全是集结社员倾听队长讲话,领受任务干活。生产队有什么福利要分给社员,雨雪天要召开小队全体社员会议,队长也是敲钟招呼大家。这样的钟声,都不是响在早晨、晌午饭后出工的点钟,而是在半晌、傍晚或晚上响起。这是社员们最高兴的时候,更是我们小孩子最快活的时候。这样的时候,我们都要跟随家长来到槐树下,看分配食物,帮着拿东拿西,分享快乐。每年腊月小年前后,这样的钟声总要响起一二次。这是要分猪肉、大米了。猪是生产队养的,一年多出栏。炖熟的肉,我可以吃一碗。村里不产稻米,队里每年从百里之外的农场换来几百斤分给社员,也便让大家过年能吃上几顿大米干饭。大槐树下,往往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拎着肉、米往家里走的时候,我双腿蹦着,心里已经涌起大米干饭炖肉的香味。

  一件悲喜交加的事,我现在记忆犹新。我十二岁那年夏天,滂沱大雨连续下了两天,沟满壕平。田野里,土地吃透了雨水,表面汪着一层水。这天下午四点,门口的钟声响了。我知道是好事,撒腿跑到街上。果真是队里分甜瓜。

  队长说:“水多了甜瓜不甜。道路泞出不了村,也不能赶集去卖。咱们今年就分了。一人二斤!”是红瓤甜瓜,叫顶皮红。我最爱吃的。

  小伙伴们全出来了。唯独不见我的好玩伴大华。队里分吃的,他每次都比我出来得早。问别人,都说没见。他的父亲也不知去向,这时急了,和队长汇报。队长立即安排几个人留下分瓜,其余四处寻找。往村东去的几个人在一块地的土井里,发现了大华。他的脑袋斗一般大,浑身浮肿,生命体征全无。这是郊区吴家庄的窝瓜地,原有一个废弃的土井,两米多深,雨后水满,和地面持平,看不出任何有废弃土井的迹象。大华惦记他养的羊,午饭后就出来采野菜。一地的水汪着,他走到土井这儿,一脚迈了下去,翻了几下,就沉了下去了。土井旁边,还放着一个竹篮,里边盛着半下马齿苋、灰菜等野菜。我跟在后边,早哭成了泪人。我们分甜瓜吃,他却淹死了。大华和我一般大。一个农家的少年,为了分担家里的日子,天刚放晴,就踏着一路的雨水和泥泞,去采菜,不想让可恶的废井无情地夺去了他的生命,永远终结了他12岁的花季年龄。这归结于贫穷呢,归结于他的勤俭?在家里等待吃他采回野菜的羊,一定也流出了滚烫的眼泪!

  生产队,是那时农村最小的生产组织。生产队队长,是这个组织的一把手,是最高权力的拥有者。在小队,这根二尺长的铁轨,那根一尺长的铁棍,就同皇帝的尚方宝剑,是小队长至高权力的象征。不管什么事由招呼社员,都必须由队长敲钟。队长之下,还有副队长、民兵排长、妇女队长、小队会计,这是小队的兼职管理者,都有一定的权威。但他们没有任何人有权力敲这个钟,除非队长授权委派。没有极特殊情况,队长也不委派他人。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队长经常更换,但这个规矩,始终不变。或许正是这种权威,维护了集体所有制的稳固,支撑了贫穷而寂寥的村庄。

  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被钟声叫到槐树下的情景。那是我以成年人的身份,独立地走向社会的第一天。那天是正月初六,刚吃过早饭,门口的钟就急切地响了起来。

  父亲催促道:“这是今年的第一个班,也是你第一天上班,早点去,给大家一个好印象!”

  “好吧。”我答应着,心里却忐忑。我早已戴上了近视镜,面皮也白净一些。我知道这与常年下地的叔叔大伯、大哥大姐们不相合拍。到了门口,我如同刚过门的媳妇似的靠在我家篱笆门上。这年,队长由姓池的换成姓赵的了,是我的本家二叔。他是大老粗,除去自己的姓名,别的字一概不认得。但他也爱训话,好为人师。我生怕二叔以我为话题说点什么。   怕什么,来什么。天南地北地说了一通后,二叔把目光突然转身我,几十号社员的目光也齐刷刷转向我,我的后背遭了芒刺一般。只听二叔说:“老四念书回来了,这是咱们队的新力量。拿锄头和拿笔杆不是一个劲,要像毛主席说的,接受教育。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不能娇身子,不把手磨掉几层,就不是个好劳力。还要听话。我是党员,要听我的话,不听我的话,就是不听党的话!”大家有笑的。我在家排行四,乡亲们都称我老四。我也想笑,但憋得脸直发热,也没有笑出来。二叔可能感觉有说错的地方。但他坦然镇定,接着说:“不要笑!我是大老粗,比这棵槐树还粗。你们要好好带老四,笑我不是好样的!”在大家的笑声中,二叔结束了讲话,开始分配农活。我被安排牵墒,就是牵着牛耠地,后边有个老把式扶耠子。队长显然是照顾了我,但想想我以后就将在这个钟声中日作夜息,栉风沐雨,心里五味杂陈。

  1976年7月28日大地震那天,门口的钟声,响得格外早,格外长。它是伴着隆隆的余震声、伴着嘶哑的求救声、伴着揪心的哭泣声响起的。敲钟的仍是我的本家二叔,生产小队长。二叔边敲钟边大声喊话:“没受伤的,快快出来救人呐!救人呐!”他的声音也早嘶哑了。东方泛白,小雨淅沥,烟尘弥漫,哭声震天。几十号人聚集在槐树下,攥着拳头等待队长命令。我也在其中。队长没做任何讲话,空前干练地把大家分成四组,按南北两排房,东西各一半,分头负责,挨家挨户搜检,扒人救人点数。

  仅用半天时间,我们小队的死伤者,悉数扒出,死七人,伤五人。全部安顿妥当。队长就叫我们去七队帮忙了。抗震救灾的时日里,钟声没有规律地频繁响起,都是二叔敲的。在钟声中,中央的慰问电送到了我们手中,解放军空投的大饼、压缩饼干等,送到了抗震棚里,上级给的帐棚,送到了我们的院里。还有其他各种救灾物资,都是先听到钟声,后发放到各家各户的。钟声,安慰了死者,温暖了存者,和我们一起,抗击着震魔。

  让我不能忘怀的,还有地震那天下午分配马肉。钟声一响,我们来到槐树下,队长抹着眼泪说:“队部的马棚坍了,咱们的老蔫没有躲过劫数。大家就吃了牠吧,牠可能走得更安心!”我们领回来,精心收拾加工。但谁吃过马肉啊,炖了半天,又土又腥,嚼不烂。扔了当肥料了。可怜的那匹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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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幕令人感伤的情景,我本不愿启齿。当事者是二叔的前任,姓江,我叫五爷。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早晨、中午我忘了。敲完钟,大家来到槐树下。五爷像往常一样,在分派农活前训话。他曾经走南闯北,见过一些世面,所以讲起来,滔滔不绝,有时手舞足蹈。正当兴致处,妇联主任有个重大发现,使了几个眼神,接着所有女性全都背过脸去,窃笑,姑娘家更是两颊绯红。副队长眼睛不大,很尖,他快速走近江队长,耳边嘀咕了一句。队长一怔,转身冲墙,解裤带(一条布),提棉裤,重新系裤带。短时间完成了一系列动作。原来,我这位五爷,穿的是免裆棉裤,屁股那面,老坐老磨,中间出了个窟窿,棉花套子也挤向了两旁。为了保暖,五爷前后换了一下。他没有短裤可穿,更没有秋裤可穿。而方才,他讲话时,妇联主任看到,在裤裆中间磨坏的窟窿那儿,不偏不倚,露出了五爷不应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来的身体的某一部件,这个部件是让女人最尴尬的部件。五爷再也讲不下去了,草草收尾,分配活计。这一出,让男人大笑,让女人脸红,很快传遍全村。

  我不但一点笑不出来,反倒觉得很悲凉。一个生产队长,百里挑一,应该是村里有体面的人物。但在大冬天里,他只能穿一条磨坏裤面的免裆棉裤,贴身的没有秋裤,甚至没有短裤,以至让他当众露丑。他还要每天指挥几十号社员春种秋收,这是多么苦痛的一辈人,是多么可敬的一辈人!

  五爷早已作古。他不会因为我披露此事而在那个世界骂我吧!

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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