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蕾作为中国当代诗坛著名女诗人,前几年很红了一阵。来自读者的狂热欣赏和种种非议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同说明了她的诗作的影响。但她出国前在天津却是一个“三无女人”。第一没有职务,她在《天津文学》只是诗歌组一名普通编辑,连副组长都不曾当过。第二没有职称,评编辑系列编龄不够,评创作系列又没赶上。第三,没有住房。她从北大作家班毕业回天津时,她父亲单位曾分了一间单元楼房,归她住了一段。后来小弟弟结婚成家搬进楼房,她搬回老院平房,和父母以及大弟弟一家挤在三间屋子里。当中那间屋,既是厨房又是餐厅还堆满杂物,墙角很委屈地支一张单人床,便是大诗人的天地了。
穷则思变,伊蕾因而断然下定决心远去莫斯科,不期之间汇入了中国人远征莫斯科的军团之中。但先期杀向东欧各国和后来涌人俄罗斯的中国“远征军团”,多数由当年下乡插队过的年龄段的人构成,他们戏称自己远走异国的行动是“洋插队”。洋插队多数出于自愿的选择,但艰苦程度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伊蕾在天津处于“三无”状态,至少还有亲朋好友身边照应;至少还有诗人的名声,尽管文人的名声贬值不及三流歌星嗲声嗲气一首跑调的曲子。俄罗斯的诗人尚且没人认账,在莫斯科谁还当伊蕾是什么诗人呢?体育明星和影星歌星出国,寻常听到惊呼人才流失,文人出国谁待管他?这也无可如何,不过说明市场行情罢了。因而出国的伊蕾,生存境况更在“三无”之下。她的翻译安德烈绅士风度,口口声声言必称“伊蕾小姐”,我想这个称谓倒也贴切。除了拥有姓名和性别,她几乎一无所有了。
但伊蕾不肯回头。尽管她在天津人缘不坏,《天津文学》至今给她留有编制,包括蒋子龙在内的领导和朋友一再劝她回国。伊蕾既已迈出那一步,势在不干出个样儿不肯干休。这点精神这点志气至少赢得了我的欣赏。不过,国外虽不是水深火热、暗无天日,但也绝不是遍地黄金的天堂。伊蕾她们一行几人去往莫斯科时,曾大伙凑钱随身发运去几百件羽绒服,听信了倒爷们的渲染以为莫斯科人会高价抢购劣质商品。然而,卢布虽在贬值,莫斯科人的消费水准和审美眼光却在提高。
伊蕾她们人民币买了羽绒服,羽绒服卖得了卢布,卢布兑为美金,美金再折算成人民币,大家劳心费力焦头烂额一场,一分钱没赚。又有一度,她们还想组织演出团包括大马戏团返回中国来赚钱。先期组团连连失败的例子,及时阻止了她们这种不切实际的设想。因而,伊蕾她们有半年多时间在莫斯科一事无成,坐吃山空。想求发展不得其门而入,连生存都出现了危机。初次出国的兴奋新鲜荡然无存,诗人的浪漫狂热被西伯利亚寒流吹了个透心凉。
生存的危机迫使伊蕾渐渐具备了商人的眼光。处于改革进程中的俄国人民,当务之急在温饱;商人们选货准确,倒贩皮衣羽绒服到底还是能赚钱。但这只是一般而论,伊蕾鉴于那唯有的一次贩运羽绒服的教训,再也不肯随大流。凭了女人的直觉和诗人的艺术鉴赏力,在考察市场的基础上,她做出了向莫斯科发运景泰蓝首饰的决定。
景泰蓝是中国特有的工艺品。在明代景泰年间创研成功,以蓝色制件最为漂亮,因之得名“景泰蓝”。它的制作工艺和宣纸工艺本来都是中国国宝,据说已被无孔不入的日本人偷走。不过,由于景泰蓝制作过程中手工程度特高,日本人尚未形成生产规模,不曾占领世界市场。伊蕾坚信中国独有的工艺品,既有艺术观赏价值又有实用价值,在莫斯科一定会打开销路并最终占领市场。多亏她的执著自信,中国传统的优秀工艺品景泰蓝,多种首饰制件出现在了莫斯科。由于六十年代初中苏关系恶化,景泰蓝在俄国都断档三十年啦!年迈的汉学家和工艺品商场的经理们感谢伊蕾,感谢这位瘦弱的中国女人为东方文化交流作出的努力。
但是,众多的潜在的消费者不认识景泰蓝。中国人里又有多少人熟悉景泰蓝呢?天津市河西区副区长带队到莫斯科,曾受到伊蕾热情接待,为表示感谢,区长特意上街给伊蕾买了几件首饰。项链手镯戒指耳环全套,闹半天他把伊蕾带往莫斯科的景泰蓝又加价买回来了!
因而,除了个别有过销售经历的年老经理,肯吃进少量货品试一试之外,没有任何一家批发商,肯动用大宗款项来购进没有把握的工艺品。上大市场和跳蚤市场怎么样?一来怕遭抢,二来那又会降低景泰蓝的信誉度而将它混同于伪劣商品。资金积压,利息高昂,数万件首饰美观漂亮无人问津。压力或曰使命,无可逃遁地落在作出决断的伊蕾头上,她在电话上哑着嗓子告诉我,“头发都愁白了”!
而伊蕾到底是伊蕾,她是上山下乡插过队的呵!她属于在困境绝境中挣扎奋斗并且奋斗成功的一代人呵!她手持说明书,身背样品,带了翻译安德烈,一家首饰店接着一家地上门推销,一个销售员接着一个地开发。不批发,零售也成;不付现款,寄卖也行。莫斯科之大,经营首饰工艺品的店铺有五六十家。几个月里,伊蕾凭了不懈的努力奔波游说,终于将销售网点扩展到四十多个。几乎莫斯科每一家像样的首饰店和工艺品店,都有我们的景泰蓝啦!
而普天下的妇女到底都是喜欢打扮热爱首饰的,高质量而货真价实的、中国独有的景泰蓝,到底渐渐博得了莫斯科妇女的欢心。伊蕾不遗余力将中国古老的工艺品推向异国、关心俄罗斯妇女装饰打扮的热心肠,终于得到俄国妇女姐妹的回报了。她逐月向四十多家店铺分别送货,然后逐个店铺去结算收款,每月销售相当数量,赢利也还可观。每月她的公司,房租电话翻译财会吃饭请客,包括国际差旅费用要开销一千美金,这对于一个举目无亲无助无靠的女人而言,绝不是一个小负担。但她就凭那些景泰蓝,养住了她的公司,在异国他乡站住了脚跟。
在莫斯科,我陪她去了几次商店。匆匆赶地铁,烦躁地等候总是迟到的安德烈,旋风般奔走出没于一个个首饰店,我切身体会到她的辛劳她的奔波她的不易了。而她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她做着有意义的事,她为自己工作,她享有着自己创造的自由。
看着疲劳而兴奋的她,清苦而富足的她,瘦弱而刚强的她。我还能说什么呢?她不再写诗,只在做生意。也许,她已经无须用诗慰藉自我,她找到了自己全新的存在。一个文弱女人,除了写诗对生意经一窍不通,一朝远走异国他乡,竟然有所作为。这至少能给我们一点启示:事在人为。而刚刚站住脚跟的她,已经有了许多新的狂热而宏大的设想。对此,我唯有祝福我的伊蕾小姐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