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我上初中时,所有的功课才有了专门的老师,而不像在小学,语文、数学都是一个老师教。
初中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叫陈印田。我第一次见他时,心里老大不喜欢,甚至有些排斥。他箍了一条白色蓝道的毛巾,穿了件对襟的小棉袄,上面留有点滴的油渍,袖口还露出少许棉絮,下边的棉裤也分不清是灰还是蓝。从上到下没有干净的地方,身上还有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这咋让个农民来教我们?”我心里不由嘀咕。
陈老师眼睛很小,不过很有神,好像能读懂你在想什么,与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头总是微微一晃,好像在沉思什么,带着老学者的范儿。
开始上课了,陈老师带我们诵读课文,眼睛却从不平视我们,总是仰着脸直视远处的房顶。为我们讲解时用的是农村的土话,读课文时则用带有方言的普通话,一字一顿,语气舒缓,让我们的思维和记述能跟上他的语速。
哦,这就是陈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
班里有几个同学是陈老师的邻居,一天课间聊天时无意中听到,陈老师的爱人也是老师,因在“文革”中受到过打击,身体出了问题,自理能力较差。他的三个孩子大的才10岁,另外两位还不到入学年龄,里里外外全靠陈老师打理。我说呢,陈老师这么不在意穿衣打扮,40岁的年纪总像是60岁。原来陈老师生活的这么不易。
小学我是在县城上的,四年级即开始记日记。陈老师知道后,让我把日记本从家里拿来,给他看一下。那天上作文课,陈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我,还选了几篇我写的日记读了一下。放学时,他把我留下,把日记本还给我,一边鼓励,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写日记,不能光喊口号、表决心,要有实际内容,对高兴的事、重要的事要记录下来,对一些事还要有感悟、有感想,这样对以后才有使用价值。”
那时的作文是每周一篇,但极少安排别的内容,一般都是大批判文章,批“读书无用论”、“读书做官论”、“工分挂帅”、“物质刺激”等等。陈老师为了提高我们的写作水平,就号召我们订阅一份报纸,增加阅读能力和写作水平。
订报纸杂志当然要订地市一级的,在当时也是最低一级的报纸,价格最便宜,而且可以破月订。我看陈老师一再号召我们,就约了另外3个同学,每人从家里拿出1角3分钱,交给陈老师订了一个月的报纸。
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每天来了报纸就轮流看,在同学面前也有了一种自豪感。
我感觉,这个陈老师教学很有套。
开心的日子总是很短暂,转眼就到了又一次订报的日子,可那几个同学实在拿不出钱了。也难怪,那时的生活水平都很低,一个农民劳作一天还挣不了一毛钱,对这些家庭来说,订报纸显然是一笔不小的经济负担。
陈老师听说后对我们说,学校订了一份《文汇报》,我给校长争取一下,以后我们一起看吧,把好文章剪下来。我就是从那时养成了剪报的习惯。
正是在陈老师的关心下,我逐渐喜欢上了语文,我的作文总被他拿来当范文。
教室的外墙壁有块黑板,一直闲着,一天陈老师把我找去说:“交给你个任务,以后写黑板报的任务就归你了,每周换一次,自己写小评论、小言论也行,从报纸上选也行。”
我在想,我在县城上小学时,常模仿上年级的一个学友写的一笔一划宋体字,写作业也是很正规。估计陈老师是看中了我这点,才把出黑板报的任务给了我。我当然不能辜负他的苦心,选稿、编辑、策划、书写,坚持每周一换,吸引了很多同学赞许的目光。
应当说,陈老师是我真正的领路人,是他的一番苦心,让我成为了一名文学爱好者,他的形象伟岸了起来。
匆匆岁月里,两年时间很快滑过。1972年春天,我开始了两年的高中生涯。这期间,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我高中毕业后,回村当了知青,村里写黑板报也是我的事。居住在另一个村的陈老师知道后,总要遛达到我居住的那个村去看看。因为是一个自然村,不是太远,晚上他也常到我的住处去坐一会儿,看看一些杂志和书,看看我的作品,有时总要聊到大半夜。
这时,陈老师把我当成了他的朋友。
四年后,我离开了农村,走进了机关,与陈老师不再联系了。我总在想,这么多年,陈老师不可能一次也没到过县城,只是他性情耿直,不愿意给人添麻烦。
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办公室,他叩门而入,虽然已很老相、带有病态,但举止还如几十年前,目光中带有一种亲切和随意。我招呼他坐下,却发现他不能用语言表白,随身带有铅笔和纸,靠书写与人交流。
原来,他喉部患疾,做过手术,失去了语言沟通能力。但他精气神儿还不错,进门就掏出笔和纸,询问我工作的情况和写作的情况。我却愧疚万分,因为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别说有什么建树了,就没留下一点点痕迹。我辜负了他的培育,没完成他寄予我的希望。我,让他失望了……
很多人在人生的关键节点都希冀能遇到能帮助自己、提携自己的贵人,其实,一个好的老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贵人。老师能尽心、有爱心、很细心、多耐心,即使一个小小的善举,也许就能成就一个学子的一生。从这个意义上讲,陈老师就是我一生的贵人,只是我,没能让他有成就感。
不过,我还是在他的言传身教中,学到了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因此,他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老师。他的吃苦耐劳,默默奉献,为人处事,道德品行,一直鼓舞着我,激励着我。
从2018年的春节开始,我在初中时的几个好友,总来我家小聚,就说到了陈老师,他们说,陈老师走了,走了有10年了,让我心里一惊。没想到当年在我办公室那一面,居然是诀别,让我钟爱的老师就这样走了,离开了我。
我想起有人说:“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陈老师就是这样的人,他走了,却总闪现在我的眼前,特别是近几年我的文字变成铅印稿时,总会想到他,总会看到那殷切的目光,陈老师如果健在,该多好啊!可是,他却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