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嘴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村子,村中住着很多方姓人,还住着李姓、王姓、陈姓、阮姓、吴姓、张姓、曹姓等人。很长一段时期,在同姓一族聚居的村子里,人们把方家嘴叫杂屋窠里。同族聚居的人素来不大跟杂屋窠里的人深入交流,偏偏杂屋窠里出能工巧匠,篾匠,砖匠,弹匠,剃头的,磨刀的,补锅的,打铁的,做裁缝的,一一出自方家嘴。
方剃头的手艺尤其精。有人说,方圆八个生产队,方剃头一人包了六个队人的头,剩下的两个队由陈跛子包了。也有人说,这两个队的队长心慈面软,看陈跛子一家老小过得不容易,特特挨家挨户打招呼,照顾照顾陈跛子。说头发剃了又长,好不好看也就那么回事。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两个队的男人孩子也就不情不愿地把头交给陈跛子。陈跛子手艺其实也不差,他剃的平头干净又清爽。但他只会剃平头,从三岁小儿到七旬老人,他一律一推子下去,寸头。
方剃头会根据每个人的年龄、头型来剃头。经他剃头的,少的有少的帅气,壮的有壮的个性。就是老人,经他的手剃了头,修了面,淘了耳朵,那是一下子添了精神。八个生产队,有多少男人小孩,没人算过。反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方剃头只歇得腊月二十四到正月十五那二十天。方家嘴周边的习俗是过了腊月二十四、不到正月十五完了年,不在头上动刀动剪子。
一人一年包个头,小孩三块,大人是五块,要是修面、淘耳朵,再加五块。方剃头一年有多少收入,也没人算过。看他一双手,养活一家子五个女儿和他患了白内障半瞎的婆娘,就知道那些年他的收入不差。
方剃头还有一样绝活,就是劁猪割卵子。
在别的地方,劁猪割卵子是一项专门的手艺。劁的是雌猪,公猪需要割掉卵子。雌猪在长到发情前,需要提前做个手术,割掉卵巢,就是劁。劁过后的雌猪才会渐渐长膘长肥。劁猪要好技术,一刀下去找不找得准雌猪的卵巢就是个大问题。对付公猪手法简单得多,刚戒掉奶的公猪,一刀下去,割掉它的卵子,一放下地就跑。所以过去农家养母猪,下一窝小猪,公猪多雌猪少,主人家就高兴。公猪好卖,一只公猪卖出去的价钱也比一只雌猪贵一两块。
方家嘴周边人家养的猪都是方剃头割卵子。方剃头给公猪割卵子,一刀下去,卵子割掉,血都不洒两滴。他劁猪,也从不失手,拍拍半大雌猪的肚子,一刀扎下,伸进两根指头一搂,雌猪的卵巢就跟手出。猪不多受半点罪,也不会因为割得不彻底,日后又发情掉膘。
经方剃头的手剃得好头的,啧啧赞叹他剃头手艺精。经方剃头的手劁的猪,养得好,腊月里的那几天,谁家杀年猪,都少不了方剃头一顿酒。杀猪佬和剃头匠一桌吃饭,男主人作陪,一开始彼此还客气,你一杯我一杯,酒香,肉美,气氛好。酒一多话也多。三杯酒下肚,杀猪佬说:“要是能有出路,谁愿意干这杀猪的活儿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也是性命呢。伤多了性命,损自己的福分。”
“别说,还真是这么个理呢。”方剃头应。
“要我说,方剃头呀,就剃你的头不好吗?你看看人家陈跛子,手艺是不精,可他的癞痢头婆娘肚子争气呀,一连给他养了三个大光头。劁猪割卵,也是断猪后代的事呢。咋还是甭干了,谁爱干谁干去。”杀猪佬大着舌头说。
方剃头端着酒杯的手一下子僵住了。杀猪佬没说他方剃头养的尽是女儿,可他说了陈跛子养了三个光头。计划生育是抓得紧,可他方剃头,在计划生育风声还不是那么紧的时候,一连生了五个女儿,愣是没转胎。他的婆娘还想生,无奈管计划生育的人上门把他婆娘拉去做了结扎手术。
往日,他也不是没想过这养儿养女的事,遗憾归遗憾,究竟没往心里去。但同样的话经杀猪佬一说,就不免一惊。杀猪佬年纪轻轻可不也是嘛,弟兄三个,他的哥哥和弟弟家都是一儿一女,独独他养了两个女儿。再想想我方剃头,手艺好,人前人后有脸面又如何,五个女儿,这是绝后了。
一想到这里,酒是喝不下去了。方剃头收起自己的剃头箩就往家去了。有人说,这年的包头费他都没收齐。
这年过完后,那八个生产队男人们的头发长了,就望着方剃头上门。眼见着十五过了,二十又过了,都到了二月二龙抬头了,那家有新生儿的,一心指望着方剃头来给孩子剃胎头,红包都早早备下了,可还是没见到方剃头影子。这才有话不断传过来,说是过年后,方剃头埋了剃头家伙,带着婆娘女儿搬家了。
没有人再见过方剃头回来过,在方家嘴,方剃头渐成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