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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湖记

时间:2024-11-0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于坚  阅读:

  翠湖是如何落到这般地步的?

  翠湖在古时候是滇池的一个角落,与滇池连成一体的。说起滇池,大家都知道吧?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的描写,换个湖名,改改地址,讲的就是滇池。所谓“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者也。滇池在最初,属于化外之地,远离文化中心,一片蛮荒罢了。关于它的话,仅有“滇”这个发音。土著望着这一片苍茫大水,说“滇”。滇是什么,不可考也。或者就是“真的水”吧,意思很明白很朴素。它的诗意被发现,是后来的事。当时翠湖这个角,只是一汪沉默在水中的水,一个词的诗意也没有。后来滇池水位下降,这个角得以脱颖而出,自成一格,边上又露出许多沃土来,就有居民在水边种菜,所以被叫做菜海子。在十九世纪,由于地貌起伏,这个角已经完全脱离其母体滇,既不是滇,又不是古已有之的什么,其貌不扬地呆在土里,土是什么,今天是个贬义词,其实它最初的意思,不过是事物和大地的关系密切亲和罢了。明朝,它被围入城内,为了让它看得上眼,沐将军在水边种柳牧马,“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试图把这片蛮地与汉朝周亚夫的“柳营”联系起来。多年后又有大王吴三桂“填菜海子之半,更作新府”。又有总督范某、巡抚王某心血来潮,在菜海子中间的岛上建筑“海心亭”。当时秀才贡生见了,个个诗兴大发,犹如久旱逢甘雨,若干对联及时挂到亭前,其中名列前茅者曰“风雨动鱼龙,池影碎翻红菡菡;丹青映楼阁,天光倒浸碧琉璃。”这片蛮荒之角开始脱掉些土气俗味,有点意思了。嘉庆时,名士倪某感到“一亭之外,别无容膝”,又在亭子旁建盖了莲花禅院。从此更是“莲花开色相,西湖水月证初心”。现在,菜海子开始向着在“西湖”一词这个意义上的水域升华。道光年间,阮总督模仿西湖筑了综贯南北的“阮堤”。现在土包子终于登得大雅之堂了,“十里荷花鱼世界,半城杨柳佛楼台”。它本来是什么出处,几乎快看不出来了。所以文人又考证它的出处,“九泉所出,汇而成池,故名九龙池。”(倪蜕《滇云历年传》)菜海子现在有了学名,出身也与“龙”挂靠上了。从前的小名现在成了俗人的讹传。“有池曰九龙,一名翠海。俗讹为菜海子。”(《道光云南志钞》)到民国初,日本留学回来的唐大将军再次将它雅化,自东而西修了“唐堤”。现在,这块地方从前是什么样子已经基本看不出来,它与大地的关系已经变得不清不楚,从池,水也,到湖,古月水;它在西湖式的诗意中获得了升华,而它的前科则成了黑暗中的部分。云南地方,本来没有什么杨柳荷花,也没有什么亭台楼阁。大地之上,多是山岗上的云南松、滇青冈林、滇厚壳树、栲林、油杉、冲天柏……水泽里的海菜花、轮藻、狸藻、蓖齿眼子菜、白鱼、鲫壳鱼、金线鱼、昆明裂腹鱼、云南光唇鱼……以及土著的茅草屋、独木舟。现在都失踪了,岸上到处垂杨绿柳、有亭翼然;盆景、假山、对联、茂林修竹,水中走的是金鱼,开的是荷花,完全西湖化了。一言以蔽之“翠”,翠者,绿之升华也。某年某月,诗人某在湖边看见一番景致,激动得淌眼泪,脱口而出的不是“滇!”而是“杨柳岸晓,风残月……”。随后,对着涟漪吐下一包口水。在当时,翠湖得自其母的天赐,水质极好,“每日泉涌不断。建在九龙池旁的昆明第一水厂每天从这里抽出五百吨优质水(九龙牌矿泉水)供给市民。(《云南日报》96年8月25日)那时,它既是食物,又是风景,所谓“四美具,二难并”,这也算得一解吧。但历经百年数代,翠湖还是没有能够被“文明”,仍在野史之列,这是由于它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古已有之;除了水是真的,其它都逃不脱赝品之嫌。何况五百年间,也没有什么英雄异人出其左右。所以外地人到了昆明,乍一看,也会大惊小怪地嚷嚷,好一个昆明西湖!但走上两圈,就发现,比西湖寒酸多了,根本不能放B它在眼里,回去只字不提,只说滇池。到了一九六六年,文化被革命,翠湖作为一个由旧时代的剩水残山组成的盆景也跟着遭殃,砸的砸了,拆的拆了,只有大片的水无法革命,无法把它改造成广场那样入时的冠冕堂皇的场合,但也不能放任自流,就挖了许多井,从地下抽它的水吃。单单把它视为食物,视为一个为公家收利息的天然银行。本来,滇和翠湖,是自在无用之物,它们并不为任何它自身之外的目而存在,硬鼓着将它在诗意中升华,已经是勉为其难;再把它的水视为可利用之物,它就大难临头了。终于在五百年后,翠湖干涸了,地下的泉眼不再出水,不仅在外貌上,从根子上也彻底断了和大地的联系;而在文明那边呢,又没有与正宗名牌挂上号。无论在传统还是在现代的意义上,它都很不够品味,所以文化精英和庸碌大众都不再把它放在眼里,也是势所必然的了。它之所以还没有被填掉,靠的就是它好歹还有些楼台庭阁金鱼假山、茂林修竹之类,比起它周围那些灰压压的水泥街区来,还算顺眼。沧海桑田,从前滇池的这个角确实获得了升华,今天没有人再知道它的出处,它脱离大地在诗意中升华了,甚至脱离了一个湖之所以为湖的根本,水。报纸上说,“时光一年一年地流逝着,翠湖仍在日益加剧的侵害中挣扎着,也无言地等待着…”(《云南日报》96年8月25日)它还能等待什么?它现在离滇池有二十公里,而且是水泥路。当然,也可以像现在正在施工的那样,挖个管道什么的,把别处的污水经过处理引进来,换它一湖清些的水,但这是另一回事了,谁又会因此就把它放在眼里呢?我又能因此就说出点什么有诗意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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