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好多年前,我只有五、六岁,一个人躺在堂屋的草垛上,并没有睡。我在玩自己喜欢的游戏,仰看屋顶芦席,那交错的纹理既对称又无限循环,让我沉迷其中……堂屋里挤满了人,没有人注意到我,那是晚上,桌上一盏煤油灯,照见四壁上大大的身影,烟雾缭绕。桌边坐着一个人侃侃而谈。他,就是赵世海。
这是我对赵世海最初的印象。
赵世海是我们镇上的名人,但并不住在镇上,不过,他每天要到镇上来三次,早上一次,下午一次,晚上一次。他识得字,装一肚子演义故事、戏曲。他只要在哪一落座,三两人就围拢过来,央他说一段书。照例他会推阻一番,说自己累了不记得了说不好,大伙央求再三,他还是会说的。
赵世海不是我们这的大鼓书艺人,他说书不收费,但会有人递给他几根香烟,他就摆在桌上,并不在意。夏天的晚上,人们要乘凉,赵世海几乎每天都在说书。他的身边围了一群人,各坐在高高低低的凳上、椅上、床上,蒲扇招摇,啪啪声不绝。我们小孩有时挤进去听会,听不进去,还是疯玩更有趣。当我硬着头皮从全村最阴森最可怖的老蛋家茅厕走过两遍后回来,赵世海面前的三根香烟还没有动。
镇上最顽皮的小卵子猛然喊一句:今晚月亮好晒人哦!
大家就像才醒过来一样,发现那晚的月亮从来没有过的那么明晃晃的。赵世海看起来有点黑。
那个夜晚是属于赵世海的。也属于我们。
赵世海擅说故事,口角流利,在镇上算得上一个人物了,但这特长也未必是好事。
一天,他在生产队插秧,就和两千多年前的陈涉一个样,他“辍耕之垄上”,慨然曰:朝中无人莫做官!
这话迅疾传到了村支书的耳里,支书手指着赵世海,跳踉骂道:赵世海,你…你…,你是谬论!
乡民们不知何谓谬论,估计就是顶帽子一样的东西,那年代一顶帽子就能把人打到在地,并踏上一只脚的。
还好赵世海只是一介普通农民,成分又是贫农,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赵世海个头不高,长脸,眼神透着世事洞明的精明。他意态萧散,粗布衣服穿在身上也挺括、整洁。他走在镇上,在我看来,就是水浒里的吴用、李闯王的军师牛金星、瓦岗寨里的徐茂公一般的人物。
赵世海曾借给我父亲两册繁体《水浒传》,这以后,他经常到我家和我父亲聊水浒。他一般开口都是这样:
九纹龙史进、神机军师朱武、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在少华山…
他能说出每个梁山好汉的绰号,每说一次都要把他们的绰号说出来。他不觉得烦,听的人也不厌。我倒觉得他狂拽酷炫到了极致。
赵世海是真有学问。
一天,众人围坐,有人说,《西游记》中有玉帝,为什么《封神演义》中没有?赵世海说有的,在哪一回就有。众人闻之颔首,赵世海说的话是不容置辩的。原来读书的学问有这么大。想起有个比我们大得多的同学,曾带一本《封神演义》到班上。他给我们看琵琶精如何勾引纣王,那只是当小黄文看的。赵世海还说玉帝与王母娘娘是夫妻,他的考据水平不亚于陈寅恪考证出琵琶女不仅上了白居易的船,两个还有one night love。至今令人叹赏不已,高山仰止。
不记得哪一年开始,镇上许多人家都有了收音机,收音机每天都播放一女评书演员的作品《岳飞传》。人人听得如痴如醉。少数家里没有收音机的就捧个饭碗到邻居家里听。闲了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评书里的情节、人物。不用说,比赵世海说的书精彩多了。
赵世海也听评书,他偶尔会评论一句:佘老太君活了一百多岁,怎么不说?杨宗保的孙子还征辽呢?其实后面故事长着呢?
慢慢的,听赵世海说书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还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不少大人围聚在那根全镇最高、最粗的电线杆下。电线杆上有个大喇叭。只要有重要的事情就从那大喇叭里播放。赵世海嗓音压得很低,说:那个评书女演员与某个高干子弟搞在一起了,现在不出来了。大伙听了有的气愤,有的叹息,有的嬉笑。还有大人朝我们小孩挥挥手,叫我们走开,认定这是少儿不宜。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这是我们人生吃到的第一个大瓜。用男女之事来搞臭女人不仅现在的媒体趋之若鹜,当年的赵世海就已深谙此道了。
我进初中,就很少听赵世海说书了。只有一次。他在说《薛丁山征西》,里面的人物战争中的打斗场面,不外乎宝贝对宝贝,宝贝不行了,就找师傅要宝贝,就跟现在游戏里的装备一样。他不断学着故事里人物在骂:小学生,小学生…
怎么听都别扭,“小学生”怎么是骂人的话呢?还要过好多年,我一天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他说的是“小畜生”。原来赵世海不知道畜是个多音字,这里应该读chù。
赵世海经常到我父亲店里修农具,到取走时,他冷不丁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鸡蛋来。他要用鸡蛋付修理费。他不是贪便宜,只是父亲不愿意他这样。赵世海就是这样有点怪异的人。
他有好几年都给我们家送山芋,这我们全家都欢迎。山芋煮粥吃就好。有时午饭烧好后妈妈为我在灶膛灰里煨一个,那才好吃。要是下午忘记取出来,那就烤焦了,这也是常有的事。当然,总有几个山芋丢到角落里,直到第二年开春还在。这时用刀削皮,山芋会冒出白浆,尝一口,鲜甜。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吃山芋我还是会想起赵世海家的山芋。
我进城工作后,更少看到赵世海了,听他说书的人估计没有了吧。现今不仅有电视,还有手机,那是几十年前的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镇上也变了样,大电线杆早没了。我偶尔回家看到他坐在我家邻居罗大伯门前,两个人一坐半天,不交一言,像两只兀立在稻田里的水鸟。镇上人流、车流不息,我分明看到赵世海平静的眼里有历史风云在起伏涌动:多少英雄,连笑谈也大可不必了吧!
有一年,我问妈妈,赵世海呢?妈妈说,赵世海呀,每天镇上来三趟。
又不记得过了几年,我问我哥哥,赵世海怎么样了?哥说:赵世海都死了好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