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牛栏》是作家迟子建于二十世纪末期创作的短篇小说,小说以迟子建熟悉的北方边地为背景,将故事布景在特定的“雾月”之下,讲述了主人公宝坠及宝坠的家庭所经历的一系列苦难和遭遇。小说中的继父因一时冲动对宝坠造成了身体上的伤害,使宝坠丧失了记忆;宝坠的母亲和妹妹在经历了变故后也遭遇了苦难和挣扎。
《雾月牛栏》于1998年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其中温情的人性书写和对自然、社会的关照彰显了迟子建独有的写作风格。
小说借以“雾”“牛栏”及“牛”三种主要意象展开铺叙,同时将一种人性美和温情贯穿其中,在意象的构造之下将其中善与恶的交织、艰辛贫乏与温馨幸福的掺杂、痛苦伤痛与同情悲悯的交结深入渗透,传达出作者独特的体验和思考。
一、弥漫雾气笼罩下鲜润人性的涌动
“雾”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常以“迷离”“缭绕”等词作形容和描写,但作为贯穿小说《雾月牛栏》全文的主要意象,“雾”在小说中却以“轰轰烈烈”“浮游”“纷纷扬扬”“漫”等词来描述,可见文本中的“雾”除了自然赋义之外,还代表着封建道德、传统礼教、社会规范等种种束缚人性与阻碍人性发展的一系列思想观念。作者巧用“雾”的意象,将传统道德礼教对人性的束缚借以“雾”的纷扬、“雾月”的持久来进行暗示和表达,使“雾”的迷蒙压抑之感更加强烈与深刻。
在迟子建的小说中,诸如雾、白雪、雾霭、房屋、菜园、树林、柴火、牲畜(牛、猪、狗、驴)等意象是她营造气氛的重要道具[1]。《雾月牛栏》也不例外,从中也不难发现,小说就“雾月”的来历有一定的解释:从自然地理角度来看,小说故事发生的村子在环山临水之处,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六月易生雾气。但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并不以地理位置为主要缘由,而是将造成“雾月”的原因增添了传说与神秘的意味:从男女两性关系入手,从男性与女性的角度来展现对人性的关注。与其说“雾月”是缓和两性关系的“离散剂”,不如说是父权本位对人性压抑的“烟雾弹”。根据小说对“雾月”的设置,“雾月”是因为“仙人”为了不让男人嫌弃女人们丑陋而大骂,遂将六月点化为雾月,随后男人便少了脾气,将柔情复活。从对“雾月”的设置不难看出其中所隐含的两性关系,即女性一直被视为是男性的附属物,女性的价值在于其对男性和家庭的意义,而不在于她本身。
“雾”在小说传达这一要素的过程中则承担了载体的意义,一切思想上的、观念上的本质并没有因为“雾”的笼罩而模糊、改变,而是仍然以另外的方式显露。小说点明“雾月”形成的原因,将整篇小说置于“雾月”环境之下,进而通过对继父这一角色的展现,将父权本位的主导意味大大增强。
同时,“雾”之下整个家庭的遭遇变故与其中的酸苦的情感,也如同飘忽莫测而又真实的可以触摸的雾霭,朦胧潮湿,压抑而又沉重,奠定了整篇小说的感情基调[2]。
小说除了借“雾”来表现压抑与束缚之外,还突出了雾气笼罩之下的反抗。小说在写到雪儿与宝坠的几次对话时,一反“雾月”的压抑氛围,赋予了两个孩子鲜活与生气。小说在几次写到雪儿前去牛栏给宝坠送饭时,都有对雪儿的大致刻画:诸如“她穿着翠绿色的短褂子,三头牛为着这黯淡光线中的鲜润翠色而无比纵情地叫起来。”与“她清清瘦瘦的,不爱吃荤腥食物,眼睛又黑又大,有几分倔强。母亲常说雪儿的肚子里长满蛔虫”[3]等等。雪儿作为出生未受到父亲过多关爱的小女儿,从一开始对宝坠的不理解、不关睬到最后开口称宝坠“哥哥”、与宝坠分享自己的想法,雪儿态度的变化也不难看出流露在亲情之中的善良与赤诚,两个儿童身上体现得更多的是朴素与善意,更代表了美好与希望。
同时,小说通过写宝坠与“雾”的几次关联也给出了相应的暗示,宝坠在小说中以“傻子”形象出现,虽然不再具有正常人的思维,但却多了一种局外人的清醒和透彻。
迟子建将宝坠在牛栏的生活赋予诗意,在牛栏中他可以感受到牛的问候与善意:他可以欣赏到“梅花朵朵清幽”,能在牛的啃草声中感觉“草的柔韧性和纯度之好”;他可以自由自在,永远率真、任性[4]。
例如“宝坠站在草丛中,伸出手抓了一把雾气,觉得抓空了,就再抓一次,仍是空的,手上什么也没存下。他不明白能看得见的近在咫尺的东西为什么会抓不住。”和小说最后写“雾月”过去后,宝坠对卷耳说的:“出太阳了,到外面去玩吧。”等,都表现了“傻”之外的“智”。
虽然作者赋予宝坠“傻子”这一形象,但他正体现了“雾”所营造的“近在咫尺的东西抓不住”带来的迷茫、束缚;最后以宝坠引导卷耳面对阳光结尾,更寓意了“雾”最终被阳光刺破,人性中的真善在压抑之中仍然有特殊价值的真谛。
二、牢固牛栏横亘下爱与善的复苏
小说除了“雾”之外的另一重要意象便是“牛栏”。“牛栏”在其中以“永远牢固”和“罪恶”“惨白”“显赫”等词来形容,是联系小说中人物继父和主人公宝坠的重要转折点,同时“牛栏”也是酿成小说中家庭不幸的“罪恶”,它是小说所表达的人性善恶温情矛盾的直接外化。
作者迟子建将此与前文中所提及的“雾”意象相互交织,更加重了小说一直充满的束缚和囚牢的压抑感。在“雾”的笼罩下,这条白桦木的“牛栏”显得更加粗壮,“雾”与“牛栏”相互映衬呼应,“牛栏”的粗糙凸显和“雾”的冷冽幽隐在一明一暗之中将小说中人性的善恶矛盾传达给读者,充满了意蕴和回味。
在小说未揭示家庭的灾难原因时,“牛栏”是一种“获得”的象征。小说中反复提及:“宝坠每天要爬到牛槽两次接触牛栏,早晨打落三朵梅花使牛获得去野外的自由,晚上又将三朵梅花重新盘上。”还有“在解梅花扣时,宝坠的头颅刚好高过牛栏。”等,“牛栏”仅仅是宝坠想要“获得”的一种桥梁和载体,并没有之后在倒叙这一系列的灾难时的“罪恶”和“狰狞”之感。这是作家迟子建对“牛栏”所埋下的伏笔和暗示,之后的“牛栏”便不再具有“获得”之意,而是充满束缚和压抑。
“牛栏”是继父内心罪恶感的外化,也是人性囚牢的象征[5]。直到继父的死亡,“牛栏”的阴影才从宝坠家庭的生活中消失。“牛栏”的“狡猾”和“高高在上”,正是继父心中对自己罪行和冲动的外化,也是对宝坠死亡心生懊悔和愧疚的心病。与其说“牛栏”是罪恶的帮凶,不如说“牛栏”与“雾”一样,横亘在继父的生命中,倔强地存在于继父所无法逃避的现实生活中。“牛栏”犹如其罪行的铁证一般,时刻提醒着他的“罪孽”,像“狰狞鬼的长而尖的利牙”。这些“眼睛”更是不断地提醒着继父它们曾经目睹过的一切。“牛栏”牢固横亘之下,也正囚禁继父的封建传统思想道德。继父因为其传统思想中“夺人田地、 霸人妻子”的不安,本就对宝坠心生忌惮,所以无法视宝坠如己出;并且因一时气愤打伤宝坠,酿成了他的灾难。传统思想道德在继父心中根深蒂固,正如“牛栏”的横亘和阻拦。这既造成了他挥出一拳的事实,也注定了他终其余生的赎罪。在经历了宝坠的灾难过后,母亲面对孩子和丈夫的双重打击而变得不修边幅,整日面目浮肿;继父的人生则笼罩在最大的悲剧阴影之下,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对自己的谴责、对宝坠的愧疚当中。继父的生命衰退始于“牛栏”,生命也依然终结在“牛栏”,“牛栏”暗示着继父内心如影随形的、永远无法终结的内疚[6]。继父始终不能做一个坦荡、敢作敢当的自己,死亡便成了他赎罪的唯一方式。
小说中有关“牛栏”的描写随着继父的死亡而减少,只是在其中以“白色的牛栏”提及。其实,继父的死亡也就意味着“牛栏”的破解,意味着宝坠家庭囚牢的砸碎。雾与牛栏的阴影在此时被挥去,人性获得了复苏。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着重强调的是爱与善的复苏。继父死后,宝坠对待牛的细心与呵护以及见证新生命诞生的欣喜,都是宝坠心中渴望爱与被爱,同时也具备爱与被爱能力的表现;之前雪儿与宝坠的母亲是一种因爱生恨的“报复性”反应,但随着继父的死,兄妹之间的感情开始复苏, 宝坠母亲也对宝坠和雪儿更加呵护;宝坠母亲的母性在她的身体里被唤醒;雪儿也主动承担起照顾宝坠的责任,重拾兄妹之间的善与爱。
“白色的牛栏”将牛与人相联系,在罪恶与爱之间起到一个转化的载体作用,在暗示横亘在复杂的家庭、社会中的传统观念的同时,也释然出其背后温情的人性之爱。
三、人类苦难伤痛中动物温性的灵犀
作品中除了几位主要人物,同样值得关注的还有小说中的动物。小说中宝坠精心照料的三头牛:“花儿”“扁脸”和“地儿”还有之后出生的“卷耳”,它们不仅可以与人物对话,在小说的苦难悲剧氛围之中,也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迟子建的作品里有许多动物与人心灵相通、温情感动的故事,她所写的许多作品中的动物比如马、鱼鹰、狗等等都具有某种人性的东西,迟子建在小说中把它们写得都充满灵气。
同时,迟子建认为,树林、菜园和牲畜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所在,它们生气蓬勃,就预示着人气旺盛[7]。
同样在《雾月牛栏》中,这群牛不仅是宝坠信任的对象,更是他与继父沟通的借体,是整个家庭一系列动作展开的话题。
这群牛生活在牛栏之中,总是以“三个好看的梅花结”系在牛栏上,可以说“牛栏”与“牛”是密不可分、息息相关的,但是小说中的这群动物没有“牛栏”一样的“罪恶”和“牢固”,而是以灵动的方式存在的、不同于人类的活物。与之前所提及的“雾”意象同样照应,这群动物与人一样也生活在“雾月”之下,但是小说虽然将牛也置于“雾”环境中,将其“系”在牛栏之上,但却没有产生冲突和矛盾,是赋予其温情和慰藉,在“雾”与“牛栏”之中达成和谐的有机统一整体,共同为小说的主题内核服务。
从整篇小说来看,整个故事充满苦难与伤痛。继父深受父权制观念的束缚,在救赎与自责中离世;宝坠被打成弱智,承受失忆与神志不清的痛苦;母亲遭遇家庭变故,为寻求生存而再嫁最后未能如愿;雪儿未能得到父爱,在母亲的压制下成长。小说中的家庭人物皆因一场变故而经历苦难与伤痛,这时的牛便成了他们不堪现实的慰藉。首先从宝坠出发,他认为只有牛才是可信的、是可以言说的,反之,人是不可信的。牛作为动物显然与人不同,不具有人的想法、思维,但宝坠只想跟牛在一起,这体现了对人性的否定。宝坠在经历创伤之后正是因为没有再感到人间的温暖、父母的爱,所以转向从动物之中寻求安慰。
从反面来看,这也正是对人性的另一种表达,恰是人性的至情表现。正是因为小说中的牛被赋予了能够给宝坠回答和解语的“具有人性的灵性”,小说关注人性、关注人自身的着力点也得到了突出和放大。
除此之外,与宝坠接触最为亲密的“花儿”和“卷耳”也值得关注。“花儿”作为宝坠最关注和青睐的牛,正是宝坠内心情感流露和独白的对象。小说中曾多次涉写宝坠与“花儿”的对话,不难看出宝坠对“花儿”的善与爱:例如宝坠跳下牛槽摸着花儿的鼻子说:“今天你要慢点走,外面下雾了。你要是摔倒了,肚子里的牛犊也会跟着疼。”
小说将母牛“花儿”设置为一头即将生产的角色,一方面是借“卷耳”来表达对“雾月”束缚的冲破和人性中美好的坚守,一方面也将动物界中的动物本性与人类世界中的人性进行照应。在“卷耳”出生之后“花儿”和“地儿”的反应以及母亲和雪儿对“卷耳”的照料最终形成了和谐、温情的人类与动物相处的图景,也含有了深厚、馥郁的人性纯真。
小说最终以从未见过阳光的“卷耳”怯生生地跟着宝坠到院子里接受阳光为结尾,颇有一番意味。在“雾月”笼罩之下,从未见过阳光的“卷耳”正是深受观念和思想压制的人群的象征,“缩着身子,每走一下就要垂一下头,仿佛在看它的蹄子是否把阳光给踩黯淡了。”
在深受苦难和伤痛之下,人们也在不断地试探、突破,在不断地反抗、斗争。“雾月”终将过去,人性在不断经受考验中仍持有温暖与善意,在新旧交替之中涌动着鲜艳的亮色。
四、结语
《雾月牛栏》通过塑造“雾”“牛栏”以及“牛”三个意象来展开一系列的故事冲突和矛盾,这三个意象互相呼应、互为依托,却又各有特点,各显其能,构成了小说中的有机统一整体,透过意象可以看到作家迟子建所竭力揭示的“人性温暖或者湿润的那一部分”[8]。
小说所展示的束缚与压制、野蛮与压制背后,着重挖掘的是人性的本能,爱与善的思考。除此之外,作家迟子建不同于同时代作家如阿来倾向于在批判中揭示人的恶欲膨胀、愚昧无知,她以自己独特的女性视角与浓厚的人性情怀用更温情的心发掘“恶”中人性的闪光;与风格相似、同为东北女作家的萧红,迟子建也不同于萧红“冷冽中隐现着女性的细腻和柔情”,而是“温暖的叙述中杂糅着人世的沧桑和炎凉”[9]。
迟子建以其自身敏锐的观察和思考,将自己对人性本真的赞颂与肯定,对当时社会复杂情景的独特体验与感受蕴含在她的一系列小说中,在不断变化的纷乱外壳下带给读者最真实、温暖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