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已经去世近三十年了,我总想起他。为此,我不得不写段文字,也许就是对他的纪念。 王老汉身高一米七几,魁梧无比,国字脸,浓眉大眼,喜欢抽烟喝酒。对朋友很好,对家人欲显刻薄。我们在小的时候,他经常给我们讲他及他们祖宗的故事。
据他讲,他们的祖宗是以打猎、杀猪、耍把戏为生,有一次,他的叔叔上山用猎枪打老虎,由于一枪只打到了老虎身上,没有打中头部,老虎猛扑过来,前爪抓住了他的叔叔,他的叔叔就这样被吓死了。他经常都在唠叨:“太可惜了。”解放后收枪那会儿,在他们的草房里还收出了几枝猎枪。
耍把戏更是他们祖宗的拿手好戏,有三门绝活。一门是谷草变蛇。就是用谷草或毛草三根,以手揉细,嘴里哈气,口念咒语,甩在地上,说声“变”,地上就出现了三条小蛇,叫它变大就变大,叫它变小就变小,大可如簸箕,小可象竹筷。说声“收”,蛇即变成谷草或毛草而还原。二门是猴子悬梁。就是用笔在纸上画一小猴,捏于掌心,捧于嘴巴哈气,默念咒语,摔于地下,小猴即蹦蹦跳跳,活拨可爱,收后仍是一张纸画。三门是耗子钻夜壶。就是用没有盛过尿的刚出窑的夜壶,置于大院坝中,只要念动咒语,脚踏地三下,吼声“来”,耗子就会挤过人群,从四面八方钻进夜壶,无论如何都装不满。只要喊一声“停”,耗子就会无影无踪,提起夜壶一看,壶内仍然空无耗子。 这三门绝技是他们祖宗的打门锤,常常会赢得非同一般的掌声和喝彩声,同时也得到了许多赏钱维持生计。祖宗本来是要传给他的,由于当时他还小,祖宗说等他长大一点再传给他,可还没有等他长到16岁,他的祖宗就去世了,因此而失传了。我们听他讲时觉得太邪乎,不相信,他说是真的,反正只有他一人见过,不知道是真是假。
杀猪就更是他们的绝活了,祖传三代,当地几十里很有名气。杀猪讲究一刀毙命,同时根据杀猪的过程和现象、猪憋气时的吼叫声和刀沾血的多少,他可给你推断出来年家庭的吉凶,经常说得八九不离十。因此,他继承祖宗的这门手艺后,就杀了一辈子猪,从解放前杀到解放后,先是给国民党杀,后是给共产党杀,再后来就是给横顺几十里地的村民们杀,他几乎是独霸一方,其余杀猪匠濒临失业。忙的时候,特别是杀过年猪,必须事先与他预约,每天都排得满满的。他帮老乡们杀猪,也没有定价,用他的话说“拿得出手收得下”,给多给少不论,只要把猪杀好,把活干完,吃一顿,喝二两就行。不过,猪毛他是要拿走的,遇到杀公猪,猪鞭他是要拿走的,猪毛拿回家晾干后卖钱喝酒,猪鞭拿回家炖萝卜汤改善生活。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有时猪鞭提在半路上就被人开玩笑似的拿走了,他同样觉得很快乐。
说起他的抽烟喝酒,还是有点名气的,他抽的是叶子烟,抽烟工具一头是用子弹壳做的,一头是烧瓷烟斗,中间的杆是竹筒,一般有好几根烟杆,有长有短。在人民公社集体生产的年代,他专门负责看水田里的秧水,经常把一根长的烟杆别在裤腰带上,遇到大热天,就戴顶草帽,上身几乎不穿衣服,下身穿的是大腰黄桶式的“扎腰裤”,就是腰很大,左扎一下,右扎一下,扭个疙瘩扎进裤腰,走起路来浪了浪的。他说这样方便,下田输水或下河摸鱼将裤脚可随时提起来。
他的烟瘾很大,有个烟袋子,里面装满了烟叶,不断的在裹又不断的在抽,有时耳朵上也要夹两支。抽烟的神态着实有趣,抽几口烟,咳嗽几声,又叭叭地吐几下,然后又抽又吐,口里还在咕咙着什么。碰上熟人或朋友,给他递支纸烟,他会将烟杆一举笑笑:“还是这个好,止咳化痰。”上街赶场的主要事情不是喝酒就是买烟,东看看,西尝尝,既看了热闹又过了烟瘾,遇到好的烟当然也要买点。赶上种烟的季节,他还要自己种植,收获的时候晾干,打成捆放好,等着慢慢的享受。
喝酒也是他的奢好,一天要喝三到四次,床上醒来就顺手将早已放在床下的酒瓶一摸,拧开盖,酝几口,感觉舒服了,才起床,中午晚上不管有无下酒菜,酒是必备之物,睡觉前还要来几口。如逢赶场或遇朋友,必到街上餐馆以豆花下酒才罢,人们经常开玩笑:“王猪匠,得空不?走嘛!去喝豆花酒。”他笑笑回答:“空了来嘛!这几天没得票儿!”虽然他酒大但酒量不大,一天几顿就是一斤酒的总量,不过天天如此就不得了了。听他讲,他的酒量是醉出来的,刚学到杀猪手艺那会,有一次祖宗病了,不能带他去杀猪,祖宗就叫他一个人去,他平时都是给祖宗打下手,没有独自一个人干过,心里有些害怕,祖宗看出了他的心思,鼓励他:“我啥子都传授给你了,已经入口传肚了,不要怕,你本来就该出师了,去吧,我祝你走一方亮一方,方方都亮。”他战战兢兢的去了,准备工作做好后,东家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提了一瓶酒来:“整几口。”他抓住酒瓶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半,把猪按在杀凳上,左手扳猪头,右手拿刀,一刀毙命,然后通杆、吹气、滚烫、刨毛、上挂、破肚、砍边、理肠,一套程序下来,都几乎是在酒意中进行的。从此,他学会了喝酒,常常说酒壮英雄胆;学会了一个人杀猪,至此起一辈子没有一个猪会杀第二刀。他挣的杀猪手艺费、猪毛费,几乎都献给了烟酒事业,老年的时候有时为与儿子争酒喝,爷儿俩还会吵架。
说起他的人生,还有过被三抓壮丁的经历。在国民党抓壮丁那会,他已被列入了被抓名单,第一次来抓他,是他帮人杀猪回家刚躺下睡觉,狗儿就“汪汪”地叫了起来,同时有人在门外问:“王老汉回来没有?” 王老汉与媳妇知道是来抓壮丁的,媳妇回答:“还没有回家。”王老汉起来忙藏在了猪圈里。 “开门,开门。”外面的人拍着门,王氏媳妇把门打开,一窝蜂就进来五六个提枪的壮汉,在屋内到处找人,最后把猪圈与厨房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才罢休,灰溜溜地走了。 “下次再来,我不信抓不到他。”一路走议论着。
待抓壮丁的人走后,媳妇到猪圈与厨房找也未找到,大声喊:“该死的,你到那里去了,快出来,他们走了。”这才听到猪圈下面的粪池里有哗哗的水响声,王老汉慢慢地从下便口爬了上来,全身是便,臭气难闻。原来他躲进猪圈时,就听到那伙人进屋了,他料定他们会将屋子找遍,于是他只有下粪池,才躲过了这一劫。 第二次来抓他,也是晚上刚杀猪回家。看来别人安的眼线还是很灵的,消息准确无误。他前脚进屋,还没有一袋烟的工夫,抓壮丁的人就来了,他及时躲在了门背后,手里提了一把杀猪刀,进屋的几个人叫嚷着:“别让他跑了。“我们看到他回家的。”“把细点,他是个杀猪的哟。”
把屋子收遍后,几支枪对到门背后的他。
“出来,不出来我们就开枪了。”
“快出来,老子扣了哟。”几个人威胁着。
王老汉慢慢地从门背后出来,丢下刀,只有束手就擒。他被抓走了,媳妇在院坝里哭,他的心就象被杀猪刀杀进去似的疼痛。在被押解的路上,他想,我就这样被抓了吗?我的老家住在“飞鹅穴”上,风水极好,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繁衍生息。我走了何时能回?前途莫测。媳妇咋办?还在那儿哭呢!想到这些,他就有了“飞”的念头。可押解他的人有五个,前俩后三,如何逃脱。当他被押到一个叫鬼打弯地名的时候,他说:“这里叫鬼打弯,经常闹鬼哟!”
“老实点,你跑不脱的。”一个警告他。
“你们不信就算了,我杀猪回家路过这里,经常听到鬼叫,还有人撒泥巴沙沙。”王老汉继续说着。其实那几个人也知道是鬼打弯,也听说过此处经常闹鬼的故事,几个都有点战战兢兢。
此时,王老汉故意摔了一跤:“哎唷!你把火把照近点嘛,看都看不到路。”几个人都吓了一跳,也想尽快离开这闹鬼之地。打火把有个说法,就是前照一,后照十。挨着王老汉拿火把的那个人把火把往王老汉面前一递:“来嘛,看得到了嘛?”
王老汉狡猾地喊:“再近点嘛。”打火把的那人又往前递了一下,这时,王老汉趁机夺过火把丢进田中,顺着田坎狂跑进乱石坟山中,只听得后面一阵乱吼:“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开枪,快开枪。”“哎呀,我看不到。”
他怕后面追上来,穿过坟堆后,又继续顺着飞鹅翅膀似的田一直往山沟里跑,估计追不上了,他才在一河滩上停下来,一看,自己全身赤裸裸的,跑的时候经过荆棘丛林,把衣服裤子都挂掉了,趁着月色,他干脆下河洗了一个澡,摘了一张芭蕉叶遮住羞,然后回家,媳妇还在那儿哭,无论如何总算又逃过了一劫。
第三次他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正在帮人杀猪,刚收拾杀猪工具时,就被几个人拦住捆绑了,套得严严实实,连酒未喝着,肉未吃着,也未与亲人告别,饿着肚子就被绑到了重庆,分到了一个国民党的军队里。每天操练,被人监视,吃饭只有十分钟时间,米的质量极差,饭硬又掺沙,撒得过河。吃饭时一般第一碗舀少点,迅速吃完后,第二碗舀多点,这样才能吃饱,否则,就舀不到第二次了。操练几个月后,有一天,一位长官来军队视察工作,问:“有没有会杀猪的?”接连问了几遍都没有人回答,王老汉也不知其意,就本能地举手道:“我会。”长官叫他出列,看了看,点点头,从此他就跟在了长官身边,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原来那位长官是来选杀猪匠的,王老汉每天骑着马跟着长官下乡,到各个地方村庄去买猪,杀好后用马驮回军营改善生活,长官吃啥他吃啥。又这样过了几个月,日本飞机炸重庆渣滓洞,死了很多人,他去抬过死人,规定每个人要抬七趟才能进城,他以为是运七个,就专拣小孩子运,一次运两个,结果还是跑了七趟,日本人撑出大母指直夸他,其实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有啥子办法,在军队里染上了鸦片瘾,只有进城才能享受。在国民党即将垮台时,有一次飞机又来炸重庆,那时军队已经乱套了,各自求生,各奔前程,他躲到了一座山腰的一个岩壁里,飞机就在头上扔炸弹,有个提枪的过来指着他:“走开,老子来躲一下。”他只有另找安全地方,殊不知他刚离开那里,一颗炸弹就落在岩石边,把那个提枪的人炸了个粉碎,衣服和肉到处飞,挂在树上和电线杆上,他捏了一把冷汗,暗自庆幸。 趁着乱世,他与他的同乡一起回家,怕被逮着,夜晚过河时,同乡体力不支,淹死在了河里,他游泳过河回到了家。一恍就是近两年,媳妇见着他哭个不止,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从此也没有人来抓壮丁了。到是在文革的时候,有人说他杀过人,他对当壮丁和逃离的那段历史作了交待,也没有受到追究。
他回乡后继续杀猪,人民公社那段时间,就是帮乡里杀,有空给生产队包看秧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土地包产到户了,就回家自己种地,帮罗汪村几十里地的村民们杀猪,直到去世。
他常给我们讲,他有个好朋友给他算过命,他只能活到七十三岁。也许被言中,从外表上看,他魁梧的身材,一个人就可以抱一条猪挂上的力气,能吃能喝能干的精神,就是用棒子打都打不死。可到七十三岁那年,也就是1984年的时候,有一天帮人杀猪,要干完活时,他感觉头荤,不舒服,就这样昏迷不醒了,弄到镇医院检查是脑溢血,医生叫抬回家准备后事,三天后就驾鹤西去了。
我小的时候与他接触很多,他也很喜欢我,经常给我摆龙门阵,到了过年的时候,我也要给他磕头拜年,得到的红包总比其他的小孩子多。他经常带我下河摸鱼,用巴豆叶去熏鱼,有时还要教我抽叶子烟、喝他买来的酒,甚有乐趣。最为让我记忆犹新的是他会医毒蛇咬伤,用山上采来的几样新鲜草药捣烂,敷于患处,一般一周必愈,他上山采药时就带着我,给我讲药性和搭配,如何治伤,后来我也试验过,的确有效。
王老汉的一生就这么看似简单,其实也不简单,看似传奇,其实也很平凡。我每逢有机会回到老家,必到王老汉坟上看一看,烧点香烛纸钱,倒杯酒,点支烟,也算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和思念,回味那段难以忘怀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