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古老的一种民间鼓舞形式,安塞腰鼓是具备群体性、广场性的一种艺术形式。20世纪80年代,导演陈凯歌、摄影张艺谋将它拍摄进了电影《黄土地》,台湾电影人凌峰将它收进了纪录片《八千里路云和月》。安塞腰鼓,不止是当地人欢愉的一种方式,还在第十一届亚运会、香港回归、国庆50和60周年庆典等大型活动、庆典上大放异彩,大受欢迎。
同样受到极高赞誉的,是作家刘成章的同名散文《安塞腰鼓》。该文1986年10月3日发表于《人民日报》,随后,入选《中国当代散文精华》和当代初中语文教材。
只有1000多字的文章,竟得到如此殊荣,实在是因为文本自身艺术成就甚高。
一、故土情深,地域感强
文章是从安塞腰鼓的表演者开始写起的。“茂腾腾的后生”,作者用了典型的方言词汇,来代表了他对表演者的最初定位。“后生”是陕北人对青年男子的称呼,此词一出,则乡土感、亲昵感顿出,拉近了作者与表演者、与读者的距离。“茂腾腾”这个词,给人一种蓬勃、向上、虎气感的精神风貌,体现了刘成章作为延安人对青年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欣赏。“他们的身后”是高粱地。高粱地是典型的陕北风景,给了表演者极大的表演空间。要言之,安塞腰鼓的舞台不是局促的斗室之内,而是古老厚重的黄土高原、无边无垠的大天大地!这个舞台,何其宽广,何其豪迈!
作者用了一个来自《诗经》、来自民歌的典型手法“比兴”,写这群表演者,“朴实”地像“高粱”。这个朴实,一是来自表演者本身的血缘感,他们都是本地土生土长的陕北汉子,身材如高粱一般高挑,脸色如高粱一般康健;一是来自于他们的装束。虽然原文中并未描写他们的衣着,但有着陕北血统的人和观看经验的人知道,后生们必定是上衫下裳,头裹羊肚子手巾,脚穿手工布鞋。唯有这种地域的朴实,才匹配得上,发自鼓槌、发自灵魂的呐喊。
打动我的还有这一句话,“它使你惊异于那农民衣着包裹着的躯体,那消化着红豆角角老南瓜的躯体,居然可以释放出那么奇伟磅礴的能量!”在我看来,这一句话,只有作为陕北人,才可以写出来。一是陕北生活和词汇,“红豆角角”“老南瓜”,这是陕北人日常生活中最为熟悉的食物。二是乡情视角,作者对于陕北乡亲的高度赞美,在他看来,平凡的农民身体之中或者说精神之中,本来就具有“奇伟磅礴的能量”。
“四野长着酸枣树的山崖”,也是富有陕北特色的意象,很接地气。
二、描述精彩,现场感强
欲扬先抑,这群后生,“神情沉稳而安静”“腰鼓,呆呆地”,显然是为了表演前的蓄势。“但是:看!”作者用了一字一句,将表演的瞬间凝聚起来,将观看者的视野限制起来,为腰鼓表演的铺叙描写,敲响了骇人视听的第一槌!
“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三个口语化的、排比的短句,概括了表演者投入、忘我、动情的表演姿势与神态。“后生,如百十块被强震不断击起的石头,”这一个比喻句,写出了表演者瞬间之内的上腾、跳跃、劲舞给人带来的强烈震撼:阳刚、强健、粗犷、豪放!
随后是五个比喻句组成的排比句:鼓点急促如骤雨,流苏飞扬如旋风,脚步蹦跳如乱蛙,瞳仁闪射如火花,风姿强健如斗虎。这五个句子,是两个层次,五个角度。前一个层次,一写听觉,鼓声密集激烈;一写视觉,流苏飘逸飞舞。后一个层次,关注表演者三个细节,脚步灵活,眸光闪亮,身形矫健。这几个点,抓得极为精准,工笔特写,让人如身临其境、有参与观赏之既视感。
三、联想丰富、哲思感强
正当读者读到,空气燥热、阳光飞溅、世界亢奋之时,觉得表演即将达到高潮之际,作者却宕开一笔,写起了自己独特的感受。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这既是写表演现场,又是写历史幽思。安塞腰鼓如同其他军鼓形式一样,也来自于古代军事活动,用以增强军中士气与传递军事情报。残阳战旗,风嘶马鸣,让眼下的欢愉,多了几分深沉与凝重。雷声轰鸣、闪电千里,自是写鼓声之震耳欲聋震天动地,鼓声之窈窕绵延威震四方。
“晦暗”与“明晰”是指鼓声高亢与低沉不断往复循环,既有乐理上的回环复沓,又有事理上的纠缠挣扎,最终突破重重束缚、羁绊、闭塞,整齐划一、轰轰烈烈地怒吼、奔放与欢腾!
“挣脱了、冲破了、撞开了的那么一股劲!”这是说,安塞腰鼓带给人的一种启迪,一种精神!轰隆,轰隆,鼓声阵阵;轰隆,轰隆,心声隆隆。读者会感觉到自己心底的什么力量油然而生,应和着这鼓声,去突破、去探索、去开创!再关注表演者,后生们有力搏击,生命力旺盛,使人热血沸腾、激情澎湃。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作者由此深思和讴歌:“黄土高原啊,你生养了这些元气淋漓的后生;也只有你,才能承受如此惊心动魄的搏击!”“元气淋漓”,这是一个多么美好而生动的表述!特别是当下,奶油腻歪、流量横行,我们又是多么期待“元气淋漓”的青年能够热情、蓬勃和昂扬!至此,作者也把个人与故土的关系厘清了,给本文增添了辩证思考的深度。
四、语言唯美,诗意感强
本文虽为散文,但意象之蕴藉、思维之凝练、语言之唯美,实在具备诗歌的特点。
一是修辞繁复、句式多变。文中多用比喻、排比、反复,形容准确、气势充沛。比如:“隆隆隆隆的豪壮的抒情,隆隆隆隆的严峻的思索,隆隆隆隆的犁尖翻起的杂着草根的土浪,隆隆隆隆的阵痛的发生和排解……”20个“隆”,一字儿地重复过来,真是在读者的耳边直接敲击着牛皮鼓面,直击心扉。短句居多,乃至一字一词为一句,节奏紧凑鲜明,又间杂以长句,灵活多变。比如结尾部分:“交织!旋转!凝聚!奔突!辐射!翻飞!升华!”一个词就是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就是对鼓声境界的高度评价,让人有酣畅淋漓的痛快之感!
二是反复咏叹、精心布局。刘成章早年写诗,有深厚的语言功力,而内心深处和本文中始终有一股诗歌的内在旋律,这便是对故土的深情。比如:“好一个安塞腰鼓!”用直抒胸臆的方式,反复赞美和讴歌,线索一般,加深了对腰鼓发自内心的欢喜,也使文章结构有序、层次清楚。比如结尾部分,把大气磅礴的腰鼓表演收束时,只以景作结,轻描淡写,给人恍若隔世,大梦悠远、余音袅袅之感。
整体上看,本文从立意、到抒情、到语言的淬炼,实在是值得反复欣赏和咀嚼,顿觉口齿生香、浑身得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