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拍过的毕业照都不怎么尽如人意,小学中学的笑得喘不过气似的,显得太知足;大学的却是双眉紧锁,仿佛心底有一道过不去的坎。我的同窗更惨,每张毕业照都拍得双目圆睁,张着嘴惊魂未定的样子,活像几秒钟前刚从虎口脱险。可那又怨得了谁。我亲耳听见同窗关照摄影师,说切忌拍得眼大无光,嘴巴要拍出轮廓。人家不过遵嘱行事罢了。
依我看,让人爱上的照片往往较本人美化一点为好,并非完全判若二人,似像非像最佳。比如给平庸的脸拍出些许灵气来;胖子拍出清瘦些的效果;倒眉毛的让其在照片上把眉毛往上扯一扯翻翻身,那样比较符合人对自己的自爱和贪心,容易皆大欢喜。
我曾遇上过发誓要美化我的摄影师,挚着相机瞄准似的左对右对,迟迟不肯轻易按动快门。殊不知人们在这样的镜头前,那番感受带有一种痛苦的性质,轻者表情僵化,呼吸不畅;重者会产生被监控的恼怒。我向来没耐心捱下来,只得真相毕露,催命似地问:“好了吗?”宁愿将美丽的照片弃之,也不愿无辜的心脏遭受迫害。就这样不知得罪了多少有心为我在照片上拍出神彩来的摄影师。
我的文友桂文亚是个摄影大仙,她说高明的摄影师能拍出人和物的神韵和灵魂。尔后再迎着她的镜头我心里就生出些抗拒,惟恐让她拍得灵魂飞出。所以这位大仙给我拍的照片张张都显出些愤怒的神色,催债一般。不过,我想恭喜她近来总算拍到一张传神的照片,只是那张照片的主角是一条家狗。据说她举着相机跟在狗后面东奔西跑颠了一下午,后来狗厌倦了,冲着他打哈欠,大仙终于抢拍到一张显示家狗的无聊慵懒灵魂的照片。
至于拍证件照是个例外,摄影师常爱像抢新闻似的飞快按动快门。这一类照片其实是最要命的:贴在证件上,边上郑重其事地填上人名,经常出示,想否认也不得。而这类照片草草拍下,致使有人在照片里蓬头垢面,有的人一脸皮笑肉不笑,着实让人们出示时常处于尴尬的地步。
我的另一位文友方教授,温文尔雅,担负着教诲弟子之重负。可惜他的证件照拍得像个不良分子,眼露凶光,看上去至少被通缉过三次。方教授每每进出海关机场,总让查证件的有关人员疑窦丛生,有时还免不得盘问几句。方教授一介谦谦君子,不忍将过错推向摄影师,只说自己以前确实面相不善,自从从事儿童文学大业才旧貌变新颜,弄得有关人员不由笑将起来。
不过,不论照片拍美拍丑,它们渐渐地都会成为宝贝。把从小孩到长大的照片排列开来,一条主线贯穿的大故事就这么铺垫开来。那些照片明明白白地写着一个人的来路,通过它们,我们将与逝去的岁月约会、拥抱。倘若这时的神情让摄影师逮住,肯定能拍出一副呆滞、陶醉的面目,仿佛灵魂出窍,时光倒流。那样的照片不妨起一个深奥得吓人一跳的名称,就叫“时光与自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