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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弹流水一弹月

时间:2024-01-07    来源:馨文居    作者:太阳花  阅读:

  深秋,月夜。天气清寒,宫里一片片的瑟黄枯叶在凛冽的秋风中孤寂地摇曳着。

  慈宁宫里,皇太后刚刚入寝。

  忽然,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连忙退了出去,却见紫雁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

  “娘娘,不好了……”紫雁以手支着红木栏杆,气喘吁吁地说道。

  “嘘,皇太后刚睡下,出去说。”紫雁向来性子急,我说完后轻轻地把帘子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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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娘娘,您快去看看,四阿哥怕是不行了……”

  我怔滞了半晌,缓缓回过头,“你说什么?四阿哥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呢?”

  紫雁“扑通”一声跪下,泣道:“娘娘,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有照顾好四阿哥,所以才让他染上了天花……”

  “天花?不!这不可能!”我身体一震,脑子里都在轰轰作响。

  刹那间,百般滋味呼啦啦一齐涌上心头,汹涌地,把五脏六腑揉成一团,我跌跌撞撞地一直往外跑。

  身后是一群婢子们的叫喊声,“娘娘,娘娘……”

  到了承乾宫,已围满了许许多多的人,都是些后宫的妃嫔们。她们见我进来后,全都噤住声,默默地退到一边。

  我一步步地朝凌儿走过去,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那么漫长。

  摇篮里,凌儿闭着眼睛,正静静地躺在那儿。我轻抚着他白净的小脸,他还没死对不对?他只是在熟睡,你瞧他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呢!他还没唤我一声额娘哪!怎么可以死呢?

  我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细细灼烧、嘎嘎作响,随风散落于整个后宫里,再也无法拼凑。

  这时,一双熟悉的手轻轻将我拢至怀里。他想给我温暖,可是这萧瑟的秋风,伸展的枝桠都是冰冷的,又有什么能够捂热我早已死去的伤悲呢?

  我泪眼婆娑,举眸问他:“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福临近来总是频于参详佛经,平日里,我常问此语,他总是笑而不答。然而此刻,他的双瞳却骤然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如浸了潮似的茫茫雾霭,黯淡无光。他将我紧紧抱住,低声唤着我的小名:“婉如……”

  我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他怀里,泪水滴落到他的龙袍上,一滴一滴,慢慢涣散开来。

  这时,承乾宫里的各个妃嫔婢子们也都开始隅隅而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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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临更为烦心,怒吼道:“通通都给朕滚出去!”

  说完后,她们全都噤声,纷纷退了出去。

  “等等,紫雁你留下来!”

  “是,皇上。”紫雁转过身,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门“吱呀”一声关了,福临的声音在这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有点晦涩,“你过来!”

  紫雁依言缓缓走近。

  “你告诉朕,四阿哥的天花是什么时候染上的?为什么不及时来向朕禀报?”

  “皇上!”紫雁再次跪下,“四阿哥前两天就病了,发烧一直不退,那一晚奴婢去了坤宁宫想告诉您这事,不想被皇后身边的婢女兰馨给拦下了,她说皇上您已入寝,不得打扰您。那会子天时已晚,奴婢也就没有再去慈宁宫请示娘娘,便和玉竹商量着去请了薛太医过来。薛太医来诊治了,说只是染上了风寒,开了几副方法给四阿哥服用,谁想到……”

  “接着说!”福临大声喝道。

  “昨日还见四阿哥好好的,谁想到了傍晚又发起高烧来,请了薛神医过来,才知道竟是得了天花,奴婢片刻不敢耽搁,连忙去慈宁宫请娘娘过来,可谁知这一下,小阿哥就……殁了。”

  福临一拳击在床沿上,怒道:“去把薛炳良给朕叫来!”

  我瘫在一旁,依旧静静地抚着凌儿的小脸,他还这么小,世事于他尚是无知,是这一场天花将他夺走,还是后宫的波云诡谲、翻云覆雨,让他成为了最小的牺牲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初见之时,犹如昨日,福临羽扇纶巾,谦逊儒雅,我纤指轻弹,曼妙婉约,柳丝轻拂,暗香浮动。往事注到心头,竟是这般苦涩,‘满眼春风百事非’哪!密匝匝的绮恨交萦在一起只如一把利剑刺得我心里一阵阵钻心的疼。

  那是一个异常清质的日子,天空像一张蔚蓝的帕子,上面绣着朵朵细碎而洁白的浮云,那么蓝,那么清。我从未想过,这般的天朗气清,也许就是因着他的出现。

  朗朗的明月亭依水而居,在三月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晓雾的气息。

  彼时,我着了一袭袖里镶有荷花绦的绉纱月华裙,发上松松挽了一束青丝,插以宜春簪子。绮窗格中有着疏疏的镂隙,微风轻拂,我的头发在风中丝丝飞扬。

  我端坐在玉簟上,纤指轻拨弦弦筝柱,一曲《出水莲》弹得琴心纷纷悠扬,丝丝琴弦皆流泻成一曲谧谧潺潺的等待。

  那一日,我见到了福临。他身上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袍,羽扇纶巾,衣袂飘飘。

  我们彼此对望,只一眼,便是我的山崩与地裂。

  他有一双清澈而又忧伤的眼睛,婉如明净的池水般,滴滴可沁出水来。

  他眼神清冽地看着我,低声吟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阿玛自小便请了老师教我琴棋书画、史书骑射,我自是知晓此乃《诗经》里的篇章,“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在心里暗暗和着下文。

  微风轻拂,杨柳在和风里轻轻舒展开嫩嫩的枝条,微微地打着颤。

  我看着他,心里也是微微的、微微的,一颤。

  那是顺治十二年。

  我第一次见到福临。

  那时节,他是微服私访、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而我,是内大臣鄂硕宠溺的娇憨长女。

  暖暖日光里,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臣女董鄂氏。”

  “朕知道,朕只想知道你的小名。”

  我惊得抬起头,缓缓道:“婉如……”

  “婉如,婉如……”福临低声唤了两声,拊掌道:“这名起得好,‘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低着头不敢看他。

  “婉如,朕还会再来,朕想接你入宫!”他说。

  我慌得抬起头看他,他的眼中尽是温煦的笑意,异常柔和。

  第二次相见,是在宫里的体元殿中。

  我进殿面圣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殿内掌了灯,自御座下到大殿门口齐齐两排河阳花烛,我看到了福临和皇太后正坐在宝座之上。

  福临一袭明黄色的璎珞皇袍在身,更是显得清瘦俊朗、神采奕奕。他见我进来,连忙坐直了身子,含笑而视。

  “内大臣鄂硕之女,年十七。”司仪太监高昂的唱声在辽阔旷荡的大殿内响起。

  我盈盈向前迈了一步,轻声道:“臣女董鄂氏参加皇上、皇太后。”

  福临连忙下令:“记名。”

  “等等。”皇太后忽然道。

  “母后?”福临侧过头,不解其意。

  皇太后站了起来,走到我和身旁另一名秀女面前,细细打量起来,这才道:“就立佟佳氏吧,董鄂氏留给博果儿,立为正王妃。”

  “母后!”福临惊得乍起,失声道。

  “就这样定了。”皇太后说完后,转身走了出去。

  我再一次和福临彼此对望,他的瞳仁里盛满的尽是忧伤,带着让人心碎的疼痛。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随着众秀女鱼贯而出。

  七日后,福临下旨,盛情邀请我和博果儿到宫里用膳。

  未曾想,这一次相见,竟是使君已有妇,罗敷亦有夫。

  重华宫里,博果儿满目欢喜,只一味地迎和着他,却疏心地不察他早已铁青的龙颜。

  福临只是痴痴地坐着看我,一直看着我。我们彼此凝视,有的只是无尽的悲辛,欲言又止的痛苦在他的轩眉处细长地绵延开来。

  这一次的目光交织,却是隔了千山万水。

  我不明白上天为何如此安排,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莫相识,莫相识……

  是夜,明月如钩,高高地悬在夜空之上。月华如水,从树叶间洒落下来,结起一道道明的暗的影子。

  我伏在朱红的窗台上独自遥望着青草深处,看大团大团的月光坠落在青草间结起的暗绣。

  蓦地,身后有细细的脚步声,却不像是博果儿的。

  我回过头去,却见一张熟悉而儒雅的容颜映入眼帘。

  我惊呼道:“皇上……”

  他的眼神里绽放出无限的笑意,轻声道:“嘘……朕来看你,无人得知。”

  我淡淡地笑了笑。霎时,万般思绪,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既感甜蜜又觉哀伤。

  而后,相对无言。

  他虽为人君,却也有着万般的无奈。而我,只能是他的弟媳。

  惆怅开来,眼泪也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婉如,不哭,不哭。”他一把揽过我的身子,紧紧抱住,我一头青丝顿时如流水一样全部洒落在他身上。。

  他在我的耳边轻声道:“今生,朕定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的泪水缓缓滴落到他的龙袍上,此时,池水中的涟漪陡然碎散了,微微漾起一池粼粼的水波。

  数月之后,满城风雨,皆在盛传当朝天子强夺弟媳,败坏朝纲之事。

  “这竟是个魅惑主的祸水!”

  “就是,还真看不出来,平日里尽端出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样来魅惑人!”

  “真是不守妇道,为了嫁给皇上,不惜把襄亲王给害死了!”

  我心知博果儿之死,我万死难辞。博果儿毕竟是因我而自尽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只是,情之一物,人何以堪?人生最苦处便在于一恋字,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我终是成了福临的妃子,琳琅的流苏珠穗仿佛萦系着我惴惴不安的心思,叮铃直响。

  红烛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福临深邃的眸子在这旖旎的夜色里显得更加明亮有神,他穿着一身间以五彩云纹,璎珞流光的龙袍,益发俊逸疏朗了。

  “婉如,朕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福临显是十分欢喜。他忽然将我抱了起来,我惊呼一声,笑着嗔道:“皇上倒像个孩子似的。”

  “谁让朕这么高兴呢!”

  他将我置于床榻上,一径抽去我的翡翠盘肠簪,满头青丝顿时如层叠的轻盈薄纱在他的手中轻盈地滑落下来。

  福临凝神望着我,眸中情深盎然。片刻,他的唇轻轻覆落下来,有一瞬的窒息和颤抖,我举起纤臂轻轻攀上他的脖子。

  纱幔垂了下来,四周静得出奇,却是香清韵浩。

  他将我压在身下,一寸寸地吻着我光滑如缎的肌肤,紧接着,衣裳一件件地滑落至地。

  春风沉醉的夜色,无尽的缠绵旖旎弥散了整座后宫。

  花开花落,生若云浮。那一年,因着上眷之特厚,宠冠后宫,只是集宠于一身,也就集怨于一身!历朝后宫皆是如此,我又如何能幸免?

  顺治十三年八月,我被晋封为贤妃。

  清晨时分,阳光普照。一早我便赶着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彼时,皇后正对镜梳妆,明净的双眸里,些许泛红。

  我上前盈盈福了一福,“臣妾贤妃董鄂氏参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吉祥。”

  皇后挤了一抹笑容道:“你这不是折杀本宫吗?”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我不解道。

  一旁的贞妃冷哼一声,讪道:“放眼后宫,谁都知道这后宫之中最受宠的就是你董鄂妃了,只怕……”

  “放肆!贞妃你这废话也太多了吧?”皇后忽然怒斥道,接着便拂了拂衣袖,在我身旁站了一圈,笑着道,“妹妹体态轻盈,面容姣好,难怪皇上如此喜爱,也不知妹妹从何处识得魅惑之术,也该教教后宫众姐妹们,也该让皇上雨露均沾了。”

  我内心一惊,“扑腾”跪下,“皇后娘娘,臣妾不敢!”

  皇后温婉一笑,将我扶了起来,柔声道:“你现在已是贤妃了,今时不同往日,怎么说也是千金之躯,本宫岂能让你受此等罪?快快起来吧。”

  我猜不透皇后的心思,依言缓缓站了起来。

  皇后依旧笑容可掬,轻轻抚上我的面颊,细长的小指甲有意无意地触到我的肌肤。我一动也不敢动,浑身皆在打着颤,她太过深沉,深沉得令人悚然。

  良久,她才道:“妹妹,这后宫是个是非之地,万事保重。”说完后,拂着我旗头上的璎珞,又道,“好了,让妹妹受惊了,先下去歇息吧。”

  我悬着的心总算是慢慢着地了,依旧福了福,走出了那令人发慌的坤宁宫。

  不多久,我便有了身孕。

  福临欢喜极了,将我抱起来不停地转着圈。

  皇太后待我很好亦是极好的,时常差了苏嬷嬷送些酸梅汤和冰镇燕窝过来。我心里的甜蜜几乎就要呼之欲出,此生如此,更有何憾?

  同年十二月,我再度受封,进为皇贵妃,行册立礼,福临还破格颁诏大赦,我的父亲鄂硕亦进为三等伯。

  一切都是因为爱,福临因为爱我,便要给予我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我的爱情之花,开得这样鲜艳甜美,像一个梦,甚至,我都不愿意醒来,或者,就在那天死去。

  次年初秋,我的凌儿临盆降生了。那时,我的身体像是被撕裂了一样,我看到了承乾宫外大片大片的叶子脉络也在细碎着。

  直至现在我才明白,那种刀绞般的身体里的疼痛远远不及撕心裂肺的心痛,如果,如果我的凌儿能够回来,我愿意以千倍万倍的疼痛来换回我的凌儿……

  凌儿如斯温润如玉,那双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睛像极了他的皇阿玛。

  我满心幸福地望着这对父子,福临欣喜万分,视若珍宝地抱着凌儿,朗声笑道:“此乃朕的第一子。”

  我望着他明亮的面容甜蜜地笑了,初秋的风,葱茏了满宫的庭树。那个时侯的阳光格外明亮,如同穿透时光的那种清澈,很是幸福。

  然而不知为何,有时候我总会看到浮云无声地流淌过去,这让我内心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惆怅,我忽然害怕失去眼前这些得之不易的幸福。

  月波凝滴的一个夜里,福临又来到了承乾宫。奶娘刚刚哄了凌儿睡下,我便手捧着一卷书细细品读,福临笑着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也拿来与朕瞧瞧。”

  我款步上前递给他,道:“此乃苏子瞻的《江城子》,句句读来,实是沉痛,令人心酸不已。有夫如此,王弗此生也是不枉走了这一遭。”

  福临凝滞片刻,便将那卷书掩了去,笑道:“婉如今日怎地如何伤怀,看来朕得将此书毁了去。”

  我忙道:“皇上,不可!”

  “不毁掉也行,但你须得拿一样东西来交换。”

  我想了想,脸颊一红,俯下身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福临惊喜地望着我,轻轻一拉,我就跌入他怀里。

  “婉如,只怕朕一生都离不开你。”

  “皇上……”我感动地凝视着福临,一字一句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福临忽然轻声吟诵着《江城子》里的诗句,我看到了隐蔽在他眼睛里的莫名怅惘,内心突然多了一层难以言传的恐惧感。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我不自禁地接了下去,忽然,福临紧紧将我抱住,我怔住,忽然觉得很悲凉。

  我也闻到了他感伤的气息,便强自笑着道:“皇上,我前两日听紫雁说您的画工极好,不如今儿个就为臣妾也画上一幅?”

  他的轩眉扬了扬,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朕只怕万种笔墨皆难描婉儿的万千风姿。”

  “皇上取笑臣妾。”我笑着嗔道。

  他思量了一下,又道:“那朕就勉力一试吧。”

  我摊开案上的阳春白卷,就着端砚开始缓缓研磨。

  福临依旧深情地凝视着我,瞳仁里,清澈,闪烁着好看的光泽。

  对我,他一如既往,不曾相负。

  而我,承载着一位帝王深重的爱恋,却也给整个后宫带来了极大的震动和冲击。于是,平静的表象下面隐藏的尽是数不尽的刀光剑影。

  皇太后的身体是一日日地不好,于是我便请示了福临,去慈宁宫日夜守护着皇太后,亲自照看她的生活起居。福临到底是答应了,临行前,我望着尚在襁褓的凌儿,微感不舍。他安静地睡着,小嘴一咂一合的,那样惹人生爱。宫女已收拾好行装,我轻轻吻了吻他光洁的额头,便即离去。只是,这一次的离别竟是天人永别!

  我的凌儿就这么去了,永远永远地离开了他的额娘……

  迷蒙中听到门口一阵细碎的响动,我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薛太医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一头跪倒在地,“皇上恕罪……”

  福临霍地站起来,“你最好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否则朕就抄你满门!”

  薛太医骇然道:“微臣不敢,微臣定然据实以告,绝不敢有半字隐瞒!”

  “好,那你告诉朕,四阿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薛太医不解道:“四阿哥确是得天花而殁啊。”

  “大胆奴才,还胆敢狡辩!”福临“啪”地一声,右手用力击在檀木桌上。

  薛太医慌道:“皇上,微臣说的句句属实,求皇上……”

  “那你第一次诊断为何只说是染了风寒,却只在今日说出实情?”

  “启禀皇上,前日微臣诊治,四阿哥确实只是偶感风寒,微臣还特意开了一副方子给小阿哥服用,至于今日四阿哥却莫名染上风寒,微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有人故意将出痘用过的物件放在四阿哥身上。”

  “你说什么?”我乍然惊起。

  “回贵妃娘娘,您是否能将四阿哥用过的物件让臣看一看?”

  我点了点头,示意薛太医上前。

  薛太医四处察看了一番,忽然把眼睛定在一块红色的帕子上。他把帕子拿了起来,惊讶道:“这块锦帕不是三阿哥的吗?怎么会在这里?”

  “你又如何确定这是三阿哥的那块锦帕?”

  薛太医道:“启禀娘娘,先前三阿哥出痘那会儿,也是微臣诊治伺候的,因此微臣十分肯定这块锦帕就是三阿哥的。”

  “紫雁!”

  紫雁亦是惊道:“奴婢亦是不知啊,求皇上娘娘彻查此事!”

  福临忽然道:“这两天佟妃是不是来过这里?”

  紫雁摇摇头道:“回皇上话,佟妃不曾来过此处,倒是皇后娘娘听说四阿哥病了,昨儿夜里来过这里。”

  福临蓦地站起来,像是明白了一切,袍袖一拂,急急忙忙地摆驾去往坤宁宫。

  此事终是彻查清楚了,皇后自佟妃住处取得三阿哥玄烨出痘用过的锦帕,借着探病之名偷偷将锦帕掉了包。

  顺治十一年十月,皇后博尔济吉特氏被降为静妃,改居别宫。

  后来,福临意欲立我为后,然而到底还是被我劝住了。我承受不起千载的骂名,况且我的凌儿去了,我如何还会对那些虚名浮利有半分兴致?

  顺治十一年的秋冬里,我几乎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无力自拔。心中悲苦之情,宛如在寒天里饮雪水,只有饮者才晓得其中的滋味。

  我的承乾宫里是死寂的沉静,所有凌儿的物件通通被撤去,以免我触景生情,而我到底还是留了意,偷偷留了一件凌儿的肚兜。

  那是我亲手绣了给凌儿穿的,大红的底色绣出百字百福花样,一针一线尽是我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对凌儿的殷殷之情……而今,肚兜犹在,而我的凌儿却永远地离去了。

  我日日看着这件精心绣作的肚兜,惟有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这样缠绵反复的忧郁和悲愤,我的身体越发衰弱。

  福临日日来看我,我亦日日问他,“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他总是无言,每每叹气。如此相对伤情,实是困苦不堪。

  日子一日日地过去,又是一年春。

  一列宫墙漫长地兀立于惨淡斜阳中,满丛的鲜草也都开始沉郁地绿起来。

  我静静地斜倚在栏杆前,凝望着远处那一池碧水。彼时,莲花正于水之上方静静地绽放着,微风轻轻拂过,婀娜摇曳,轻盈生香。

  “奶娘,快过来这儿,这有蛐蛐。”一道稚嫩的声音从草丛里传来,不过时,一个小脑袋钻了出来,我仔细一看,竟是三阿哥。

  他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很像福临,只是定定地瞧着我。

  我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他依允过来,微微一躬,怯怯地唤着我:“玄烨拜见母妃。”

  “乖。”我轻轻抚着他的髻辫,笑着问道:“三阿哥今天晨习了么?”

  他正待回答,身后正好传来他奶娘的呼唤声,片刻之后,她就寻到此地。

  看到我,她怔了一下,上前施了一礼,虽是毕恭毕敬,我却仍然能瞧出她的不安和戒备。

  我淡淡笑着:“三阿哥,快随你奶娘回去吧。”说着,我拢了拢被风吹起的发丝,起身离去。

  我仍是每日搁了一抹浅浅的笑意,而今,世事于我,只如浮云罢了。

  又一阵寒濑泻过,秋意很快便弥漫了整座后宫。

  凉风轻轻地吹着帷幔,虽是盖着许多层的锦衾,却仍是觉得寒意袭人。

  我忽然觉得喉咙间干涩难咽,忙随手抓起簟榻上的一块帕子,重重地咳了一声。摊开帕子一看,鲜红的血宛若一朵初初绽开的梅花,绵延凌绕着。

  我心里十分清楚,曲终人散,也是该离去的时候。这一年间,在行宫中望月,月呈伤心之色;于夜雨中闻琴,琴作肠断之声。人生悲苦,只如流水般滔滔不尽。只是,此生到底还是有放不下之人。

  门外的庭院里,雨声潺潺而泻,点点滴滴落在梧桐叶字上,吧嗒吧嗒。伴随着雨声,我恍恍惚惚,沉沉入睡。

  朦胧间,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覆在我的额头上,我努力地睁开眼睑,竟是福临。

  “皇上,您来了。”我挣扎着想要爬起,却是一丝力气都无。

  他神色忧伤地望着我,轻轻地将我扶了起来,然后坐到我身旁。

  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抬头望着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窗外氤氲而迷离。

  我支起身子,低声道:“秋天到了,院落里一定都是满地的落叶。”

  福临将我紧紧抱住,下颌抵在我的头顶上,我感到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缕伤感的气息,他说:“你快快好起来,到了明年春,我们一起去游江南。”

  “江南……”我轻轻呢喃着,犹如梦呓,嘴角边努力地挤出一抹微笑。

  “婉儿……”福临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恐惧感,他大概也能感觉到我就要去了。

  我回过头,轻轻地抚摸着他清隽的脸庞,一寸寸的。我要将他的容颜篆刻在自己的心里,带着对他的回忆离去。我轻声道:“皇上,臣妾此生能与你相知相守,那是上天赐与我的莫大恩赐。皇上,臣妾不在您的身边的时候,您自己要好好保重,皇太后年事已高,您……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倘若你我来世有缘,自会再行相聚……”凉风侵入肌骨里,我又一阵咳嗽,来不及取帕子,床榻上血迹斑斑。

  福临惊恐万分,大声喊道:“太医,太医!快宣太医!”

  “皇上。”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百年聚合,终有一别。您切莫哀痛,臣妾生受不起!”

  “我不许你再说这话。”他面容间的痛苦强烈得令人窒息。

  这时,太医来了,福临这才不舍地放开我。

  太医把了把我的脉,满眼尽是凝重,福临忙将其传到外头问话。

  庭院里落叶沙沙作响,携着秋风,飒飒拂过。我轻轻闭上眼睛,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凌儿在远处唤我,“额娘,额娘……”

  “婉儿,婉儿……”昏昏沉沉的,似乎又是福临在唤我,我这是在哪儿,在哪儿呢?

  悠悠醒转,睁开眼睛,福临的眼底有着烙印般深深的脆弱。

  心,碎着,大块大块地碎着。

  我缓缓地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紧皱的双眉,幽幽一笑,想要倒尽千言万语,却是愁肠百结,无以言说。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我一字字地说道,满眼迷蒙,“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福临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手背上蜿蜒的蓝色静脉,就像山棱一样。

  我们四目相望,交织缠绵。

  承乾宫中四处氤氲着芙蓉的清香,就像我们初次相遇时的味道,大殿内香清韵浩,漫舞不息。

  “皇上,我只想知道……”我娇喘吁吁,凝视着他,使出全身气力问道,“一口气不来,向何处……何处安身立命?”

  一种深邃的痛苦从他的眼底悉数涌了出来,眼泪猝不及防地滚滚二摞,然后,我听到他说,“往山水间,往山水间……“

  山水间,山水间……我满心欢喜地笑了,笑涡里贮满了泪珠。

  我缓缓闭上眼睛。

  ——此生无份了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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