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初三,大年初四他们就要回去了,忍耐就会结束。她走出胡同,看着这个县城的街道,县城其实自有县城的优势,它是丰富的,又不太过于喧嚣。前几年每一次回到县城,她和前夫都会去县城的几个街道里转转,去尝尝县城的小吃,去一条民间工艺的街上走一走,捎回几件工艺品。还有,这个县也是全国有名产玉的地方,她每次来都要为她的同学、同事、亲戚捎回去几块适中的玉件。可这次回来没有了兴致。她一个人走出来的,前夫和他的弟弟在聊天,孩子在和那个小弟弟逗着玩,她走出胡同,感到一股凉气,她把衣服往紧处裹了裹,想着是不是回去,但走出胡同后她决定要走下去。大年初三的大街是冷清的,可能都躲在家里看电视,男人们在一起喝酒、聊天、打牌……她朝着一条河的方向走,远远地看见了一座桥,桥上是冷清的。她跨上桥,河畔干燥的芦苇有些单调,靠近岸边停着一条船,船里落满了黄叶,一群麻雀站在船上唧唧喳喳地叫。她忽地感到一股伤感,在这座桥上那个男人是紧紧地揽过自己的腰的。那是第一年回县城,回到县城的春节前,她和前夫在街道转,转到这座桥上时,他们停下来,那是一个午后,冬天的阳光照在河面上,水波里有一个圆圆的巨大的蛋黄,前夫揽着她,他们一起朝水面看,直至那个圆圆大大的太阳被一只小船搅走……现在,往事变成了她回忆里的伤痛,想抹去而又很难。她扶着冰凉的桥栏,久久地站着,看着冬天的河水。
回去的准备提前做好了。
也没有什么可准备,就是把带来的行李带回去。这一次她整理的格外细心,这个地方也许很少来,不会来了,往常即使丢下什么也就丢下了,这次她不想丢下任何的东西,仿佛要把自己过往的痕迹也都带走。初四中午他们一家又在一起聚餐,前夫说,下午要开车不敢喝。她忍不住说,你喝吧,我开!前夫还是忍住了没喝,饭吃到一半她出来了,她不想在酒桌上一直坐下去,和这个家没有更多共同语言了,往常她也不是话多的人。她走出来,站到了门口,看见胡同里走着三三两两的人,灯笼在微风里晃动,她折过身,看见婆婆站在她的身后,那目光里有内容的,有一种看透的笑,有责备、敌意。婆婆在她即将离开前终于说话了,费丽,婆婆叫了她的名字,说,我知道了!她吃了一惊,原来那个男人早泄密了,把自己卖了,还让自己装得若无其事。她的脸上一阵热,带着疼痛。婆婆站在过道里,过道里放着一辆电动车,婆婆的一只手抓在电动车把上。婆婆说,不要装了,装着不难受吗?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和我儿子离婚?孩子都快上学了,你们都没有为孩子想想?婆婆的话一句逼着一句,像刀子一样,她不知该回答什么?怎么回敬,在这个即将告别的县城,前婆婆家。我——她想反驳几句,婆婆又在说了,从最开始我就没有看好你,可我……没有想到你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你还会这样装,装得很像!她说,不是,不是我,这不是我自愿的。我不是装,是你,你儿子……她终于说了,那边桌上的说笑声还在继续。没有想到在即将离开县城——这个前夫的县城时,会被婆婆揭穿,让她狼狈。他们午后就要回去了,她在想着到底是不是还和前夫一块儿回去,是不是还一起去母亲那儿,还去不去看他的父亲。如果不装,那就把幕布全部揭开。
四
我听见她胸腔的伏动,她闭着眼,那儿酝酿着一河的泪水,只是她的眼睑,她的睫毛暂时地阻挡着,不让它们汹涌而出。她倚在靠背上显得有气无力,像我曾经过去抱住她的那次,她显得苍白孱弱,好像在渴望一棵救命的芦苇。在我约她出来时,她说,我不能走远,我身体无力。所以我们就约在了附近,又一次去了“星期八”,那个咖啡馆不大,两个相对封闭的小房间,大厅里隔离出几个卡座,往里一个比较大的房间,有时会传出麻将声。有音乐在响,我点过音乐,咖啡馆的那个女孩找出来,欣赏地看着我,说出她对那个音乐的喜爱。
我们坐在相对封闭的一个小房间里,茶上来后,她把房门轻轻地拉上,吐出一口气。我担心她会吐出血丝,她从靠背上起来时,我听见几滴眼泪落在茶几上的声音,她手抚着额头,眼泪还在穿过她的指缝挤出来,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间,挂着露水一样的泪珠。我沉默着,这时候的沉默应该是得体的,我把纸巾无声地朝她递过去。好久,她向我伸过来一只手,听见她说,拉住我,像在梦呓。我拉住她的一只手,那只手绵软,带着潮湿,失去了骨感。她抬起头,朝我看看,朝后倚过去,我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她靠过来,身子无力和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