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目中,康德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刻板严肃的德国老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突然读到他的一句话。这句话像正午的阳光一样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康德平静地说:“世上最美的东西,是天上的星光和人心深处的真实。”那一瞬间,康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如同逢春的枯木,顿时鲜活可爱起来。
此时此刻,我已然拥有了这两样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数不清的星子在漆黑的夜空中温柔地眨巴着眼睛,而你也以同样的温柔依偎着我。我们并肩站在这遍植芙蓉的长堤上。星星们以流浪者特有的洒脱,把它们的名字倾斜在湖水里。星星们似乎在异口同声地说:“好羡慕你们啊,你们能够靠得这样近,而我们却隔得那样远。”
是的,每颗星都孤独地在自己的轨道里思考,当另一颗星从旁边的轨道里擦肩而过时,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而我们,在这片银子般的星光之下,又怎能轻言这份遍踏红尘之后的倾心相遇呢?这一份侵透喜悦的心事,是易于泄露出去的,如果泄露在湿润的夜风里,将成为星星们打趣的把柄。我们的相识相融如同一片云水相随相依。我凝视着你的轻颦浅笑,而忘记了摆渡的老人什么时候到来。不必到彼岸去了。因为,彼岸也在同样的一片星光之下。
我历来就岸傲种种辉煌,却出来不敢忽视任何平凡。最平凡的莫过于这片星光了——任何人都能够享有,它们在常人心目中,是可有可无的。我却最珍视它们。珍藏的意义,只有在未来人事转折或者迂回的时候,才能被明了和领悟。对平凡的珍视,也就是对自己的珍视,对每一分感情的珍视。拥有星光分人们啊,往往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的幸福;而当他们失去星光的时候,在暗夜里跌跌撞撞地行走的时候,才发现星光的可贵。
这片星辰与这颗心灵是对应的——天上黑暗了,内心里也就黑暗了。天上光明了,内心里也就光明了。内心黑暗的人,是感受不到星光的璀璨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康德是最先从历史的长河中捞起星子的哲人,而且,他把自己勺里的星子平均地分给每一个不幸的人。
有这片星光为证,我们不用记日记了。让我轻轻地拥你入怀,在星子们的注视之下。
五月的长笛
五月是一串贝壳般慵懒的日子,五月的下午与黄昏都适于睡懒觉,五月的和风吹动你厚厚的窗帘。窗外,烟草迷蒙,梅子黄时的雨,若有若无。
忽然,满城的风絮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凄切的长笛。在我还来不及分辨是哪首曲子之前,心房已经随着强劲的声波震颤不已。我被这寂静里唯一的笛声砸痛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带着兰草的香味从破碎的花瓶里一涌而出。谁能想到,禁锢了一个冬天以后的我,还能重新拥有这份跃动的感觉呢?原来,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叛徒,决绝之后,远方依然是远方,远方总在梦中悠扬成驼铃,远方是你歌唱过的唐时汉时的沙漠。
当年的事事物物,却像沙漠里红柳叶子上星星点点的露珠,只有在绝早的黎明才能看见,而且轻轻一碰便滚落一大片。我不敢碰撞一片叶子,面对镜与象日益清晰的逼近,记忆便不仅仅是一种残存的温度。从往昔那苍凉的树丫上,我无法探寻昨日的天真与伤感。
一声长笛把我们拉得好远好远,又把我们拉得好近好近。我找不到吹笛的人在哪里。只有那些闪闪发光的却又无法拾起来的声音,像孩子一样张牙舞爪——包括了我的沉默和你的呼吸。夜晚我们散步时常常流连在一段古城墙下,那轮时圆时缺的月跟着我们走。我停下来分辨脚下究竟是秦砖汉瓦,而你甩开我的手突然向前跑,长笛的声音与你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我突然感到无比空虚。
有一天,我发现长笛摆在我的桌上,还带着你嘴唇的余温。门外,栀子花发出浓浓的芳香。五月到了最后的几天,这芳香也一样。你的小舟已然起锚,在刚刚丰满的河床上划出长长的水迹。你还偷走了我的桨。
真的不愿意让我追上来吗?在岛屿与岛屿之间,你不给我留下一点点行走的痕迹。我曾经把笛声当作地图找到了你,你却把心爱的长笛留下——似乎在告诉我:从此以后,不要再寻找了。我抚摸着长笛,可是我不会吹奏。长笛是声音从我的心底里流淌出来,像那一河亮晶晶的水。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如今,长笛还在,而伊人已逝。我不知道你使用的是哪一首乐谱,你把乐谱也带走了。于是,长笛只好寂寞地躺在角落里,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