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岳父联系医院,找最好的主刀医生,找肝源,这些事情都是老婆张欢在做,张欢只是告诉金焕荣这次交了多少钱,下次又交了多少钱,金焕荣嗯嗯表示知道了,等到岳父手术后他才露面。金焕荣到医院去看他,进了病房,岳父已经清醒过来,虽然身上还插着不少管子,但气色很好,见他进来,只是冲他转动了下眼珠子算是打招呼了,并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金焕荣做出大度的样子,走到床前,弯下腰观察他表情愉快地说:“很顺利的。”岳父唔了一声,依然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张荣生常年做官练就的不动声色不喜不悲,金焕荣暗想,有什么了不起,自己也早会了这些,对不喜欢的人和事能做到视而不见,反而给予他们无形的压力。
他不好马上就走,坐在对面床上,环顾屋里,屋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味道。张欢掀起被子给父亲更换尿不湿,一次性的尿不湿上浸满混浊浑黄的尿液,变得污浊不堪,散发出尿骚味。金焕荣使劲压抑着恶心,起身过去要帮忙,张欢拿胳膊杵着他说:“你坐着,我自己就行。”金焕荣看到岳父软塌塌的那个物件,还有周围灰白色蜷曲的毛,想着这个男人当年是多么有权势,自己先给他当司机,后做秘书,跟着他去这里去那里,办这个事办那个事,给这个人很快提几级把那个人压着多少年不动,真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金焕荣就是从他身上和他接触的那些有权势的人身上,体验到了权力的魅力,发誓一定要向上,无止境地向上,能爬多高就爬多高,能到什么位置就到什么位置。可看看现在一身病痛,失去权力,更妄谈尊严的他,就是个连自己身体都做不了主的衰弱不堪的老人。金焕荣知道他怨恨自己,在他眼里,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他现在却不能把自己怎样,想活命得靠自己开恩,只能给自己甩甩冷脸子。自己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任他使唤的司机、跟班小秘书,也练就了宠辱不惊的本领,会对他的漠视视而不见,还是一副关心备至的女婿该有的样子。
张欢换好尿不湿,金焕荣又观察岳父,看到他嘴干得起了皮,看到床头桌上有个杯子里盛着半杯水,一根绿色软管耷拉在外面,过去端到他嘴边:“爸爸喝点儿水吧。”岳父却固执地抿紧黑紫的嘴唇不肯张口。金焕荣没想到老头做事这么绝,正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张欢接过来:“还是我喂吧——爸爸你喝点儿。”老头嘴张开条缝,拿右嘴角衔住吸管开始吸。金焕荣又枯坐了阵子,实在窘迫得很,起身对岳父说:“爸爸你好好养病,有空了我来看你。有什么需要对欢欢和我说啊。”岳父冲女儿使个颜色,张欢知趣地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翁婿两个,张荣生清清喉咙,深深地看女婿一眼,顿了顿,缓缓地说:“我知道你现在混得不错,但看在我们这么些年翁婿关系的分儿上,我还得劝你几句:不要过分迷恋、追求权力,权力有毒;小心哪天万劫不复。”
金焕荣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深刻的话。他面上还不动声色,做出接受的样子恭敬地点点头。张荣生斜觑他一眼又说:“我和欢欢妈就她这一个孩子,不希望她受到伤害。这是我求你了。”金焕荣脸窘得通红,他想和岳父解释,刚叫了声“爸——”张荣生就冲他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恰好电话响了,马瑞打来的,说强清南书记的房,他到局里来闹了。金焕荣总算找到离开的理由,他收了电话,满脸凝重地对岳父说:“单位还有事,您好好休养,我有时间再来看您。”张荣生睁开眼,冲他耷拉着多皱的眼皮点下头,金焕荣转身出了病房。
这个老东西,还以为我是你的司机秘书呢,都到了这德性还给我摆臭架子,教训我,忘记你在位时是怎么享受权力带给你的快感的——要不是我点头,你哪里能换肝,还不早拜拜了。这样一想,他又开心起来,精神焕发地迈着大步向单位去。
金焕荣回到单位,南翔怒气冲冲在他办公室坐着。金焕荣堆起满脸笑,亲自给他沏了一杯金骏眉奉上:“老领导您有事打电话就行,哪里还劳亲自动身。”南翔气愤地眼里冒火瞪他:“我不来行吗?马上被撵到马路上睡了!你派那个马瑞开了大卡车,把我家里的东西都搬到车上,一股脑给我拉到我那个房子里,堆得比仓库都满,都进不去人了。还把我这个房子大门拿电焊封死——比黑社会手段还恶劣。这是逼我们老两口儿躺在大马路上被车撞死,被冻死,中风嗝儿屁拉倒!”南翔说得太急太气,呛着了,不停地咳,咳得脸都红了。金焕荣依旧不恼,把水杯子往他跟前推推:“老领导您别生气,喝点水顺顺,这么大岁数,伤了身子可不成。”“你还知道关心我身体?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推呀!”南翔愤恨地猛一蹾茶杯,水溅了出来。金焕荣拿餐巾纸擦去桌上水渍,语气依旧平缓地:“房子的事情说过无数遍了,不腾是不行的。没有商量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