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报纸登出不久,柑蔗就被树红旗。消息传来,这阵子恍惚不安的队长,当晚就得了伤风感冒。个把月过去,这感冒一直好不利索。说是身体应天,也无关天气的缘故,天上不落一滴雨,连旱十几天,干燥无比。后来又暴雨连下不休,江水猛涨,河防危急,防洪堤好几处钻水进村,队长带着青壮者昼夜护堤,才躲过劫难。
年关熬过,队长终于撑不住又睡床上,儿子要送他去省立医院,他说行,等老袁下乡来时一起进城。老袁没等来,儿子说,不等了。队长叹了口气说,事不过三,命不过九。如此,便把年关捱过了。春天时节,老袁下乡调研,捎来部长助理的口信,说京城非常大,但没有柑蔗好。队长笑了,对老袁说,是啊,市长走了有半年多,他还回过柑蔗,还是早先初相遇的地方,那天雨大,他身子都淋湿了,他说他犯了错误,被贬出京城,还说他已经将那些军功章和奖状荣誉书都烧掉了,准备回晋南老家当农民,那里还有一座大院几孔窑洞,自己沤粪种菜,能活得自在,要说当官听差的没什么好,还是当农民自在啊,你住得太远了,也不知道咱们这辈子还能不能见面,市长说你如果有念想了,很快就会来找你的。他说的一切让人落泪,他来时没带伞,那件旧蓑衣给他穿上,不大不小正合适,他说,一蓑烟雨任平生,先生你也保重。
老袁说,喜忧两忘的境界,让人敬仰。
队长说,曾经教书育人,诵咏诗词无数,这十年坏了脑筋,忘了多数,苏轼的这首《定风波》还不曾忘记,来,一起朗诵吧。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诵罢,队长就一直往北走去,黑天瞎地,不问左右,最后走不动了,就把身上背着的东西一件件扔掉。直到天上啪啦一声,火光划过长夜。队长开眼,叫儿子到床前说,就剩下一件事情,来不及烧的你都烧干净。儿子纳闷,问烧什么,队长说,把那些荣誉全烧了,人活脸,树活皮,烧了,一切就干净了。
有人说,关键时候老袁去北京开会了,要是他在的话,他来写悼词。队长吭了声,好。又有人说,市长如果来,他主持追悼会那才够气派。队长吭了声,好。别人在旁边说话时,他听到了,有时会应答,反而将旁人吓一跳。
接下来该轮到所有人都哭,二蛋没哭,他无亲无故,没牵没挂,一身轻松。有人说,他的父母刚生下他就死了。也有说他刚懂事那年,父亲退到台湾,母亲扔下他改嫁。还有人说他是别村的孩子,刚生下不久就被狼叼走,后来被柑蔗人从后山抱回来养活。反正,二蛋与常人不同,有些命里注定的事,谁也帮不了他,却也不嫌弃他。
老袁从北京改稿回来,先扑到坟前嚎,队长的儿子也嚎。二蛋站在一旁,连半颗泪都没有,等他们哭了小一阵,他说,你们哭完了没,都耽误挑粪了。他专事挑粪沤肥,这是队长派的常年活,算是照顾,二蛋比他的儿子小一岁,看着他们一起玩大。
老袁被称为元老,还是在队长的儿子当上队长之后。队长就在村西盖了几间展览室,陈列了村里的各种奖状荣誉,这些都有老袁的份。他说,村里有今天这个名气,主要是袁老的功劳,咱们名气大了,上面就关照得多,批个水利款啦,基建款啦,都很方便。这么着袁老一叫开,老袁的本名就没人知道,统称他元老。
元老在城里住第七层。有一天,队长拎了个西瓜去探望他,元老正拎着个篮球过来,两人一起上楼。瓜和球荡来荡去,两个人都觉得累。元老骂道,人还没老,上楼就困难了,要是在村里住,哪需要爬高啊。队长说,那就划一小块地给你,盖个房子,旁边留块试验田,你看好不好。元老说行啊,你们村的每一块地都报道过,可以种一块试一试。老伴插话,种菜就行了,你那副老腿插到泥里,还能拔出来吗?
后来,元老退休了果真和老伴搬进了柑蔗村,住在展览室旁边的两间木屋。家当进村时,二蛋就帮忙里里外外地扛。队长说这里偏了点,但开阔,有事找二蛋,他在旁边住。
二蛋每天下午挑粪都要经过元老的门口。老伴说,可惜这孩子傻了点,要不然咱们也能给他介绍个对象。二蛋地边上挖了一个坑,将粪存在那里。元老高兴地说,谁说二蛋傻,他有心眼呢。可是要给他琢磨个般配的女人,还真难,娶的都娶了,嫁的都嫁了,就剩下阿莲和二蛋还单身。以前的同伴,现在孩子都五六岁了,但谁也没见他们有过着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