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扭头止住大伙的闲话,大声说,把前面这座山打穿,取土填埋这里的洼地,如果不能按时完工,也把你扔到江里去。村长霎时脸红,胳肢窝夹紧锦旗,笑得不知道该看谁。其实,开山打洞是工程兵的事,老百姓只管拉料运材。市长看着领导,等待新的指示,队长撑着锦旗跟着,不前,不后。当年老袁采写的新闻报道,与柑蔗相关的大小二十一条,前面说的抛江是口述传闻,真假难辨,信其有则整个过程顺当下来,还添了趣味。信其无也罢,那就剩下一堆人力物力的成就数据,还有时间姓名地段的名词,在《来福铁路史》里列进去了,这本书厚重得足有六斤,跟婴儿差不多,五脏六腑,应有尽有,无处不是重点。
当时,迁走了两座新坟,二十六座老坟,那个老头的祖坟也列其中。市长走后,村长买了一小包土烟,一壶封坛米酒,与妇女主任一起去老头家做客。推心置腹一番,老头同意迁坟,这条铁路线总算顺利打通。没过几天,市里就送来纸条,通知村长去汇报工作。
溪口迁坟的事情一番细说后,村长叹了口长气,说那九座老坟没人认领,就让那个被扔到江里的老头带去找坟的主人,找见了,人家说都是上三辈的,不管这么远的事情,你要迁坟就找那几个兄弟吧,就这话。
不可能,不可能吧,市长觉得奇怪,就问,那你们怎么处理的。村长说,后来想了半天,想到你说时间紧任务重,但是还不能挖了不管,干脆就让那个老头带路,挨家挨户把话说到,然后从柑蔗买了九个大罐子上来,挖,挖一个装一个,那些骨头都朽了,零零碎碎装上,就是个意思,尽心而已,找个路边坡地,一排挖九个坑立九个牌编九个号,标上谁谁谁家的有个姓就行,免得将来路修好了,他们反悔了来找麻烦,那可没办法,死人找麻烦才是真麻烦。
好,很好,市长喜出望外,说有规有矩,这才像是先生出手。村长说,活的归人管,死的归天管,各尽其责吧。市长自言自语起来,事不过三,命不过九。村长本想问,此话有何深意,秘书敲门进来,后面跟着记者老袁,市长说,你把这次修路的经验给老袁讲讲,省报要你们这样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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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莲,前些日子见到她时叫她莲姑、莲姑婆。她没上过学,但读书写字样样都行,从小就跟父亲舞文弄墨,父亲那学问要是早活上几十年准能中个举人,乡里人说,何止举人,想举什么就举什么。柑蔗成立大队那会,父亲就让她去妇女扫盲班当班长。之后,她就带着妇女队去修来福铁路,说是妇女上阵,其实也就是给男人们送粮食烧热水煮饭。
工程兵跟随市长从北方来的,就地转业,有不少认识阿莲的父亲,带队的小赵当年还是市长手下突击连的小班长,那年进村是他找来先生给市长指点石碑奥秘,从此对先生佩服之极,对阿莲也就格外关照。阿莲带着妇女队来煮饭。有天,趁人不注意,阿莲从口袋里掏一个光饼,悄悄塞进小赵的口袋,小赵还要推辞,阿莲一直摇头。小赵隔着布兜摸着光饼,说不出话来。阿莲说,你最累,这是奖你的。光饼是用加盐的面擀成小饼,放在火炉里烘熟的,巴掌大小,中间穿个孔,据说穿上线后挂在脖子上,出远门可以充饥,是戚继光抗倭时发明的,所以叫光饼。
晚上收工,队长问阿莲,光饼怎么少了一个。阿莲不语,走开。晚饭后,他对阿莲说,他们以前是野战军,打打杀杀,现在改编了叫铁道兵,还是穿军装,但不拿枪了,这段铁路一两年修成了,他们就去别的地方修,江西、湖北、湖南都有可能,一辈子也没个落脚的地方。阿莲说,知道。
队长跟小赵的关系一直热乎,常在大家面前开些出格的玩笑,休息的时候,他们讲南北不同的故事,有时候小赵说得神采飞扬,柑蔗人却听得晕晕乎乎,不知小赵笑什么。阿莲笑了,那张青春的脸让阿莲感到这样的日子很开心。
这样开心的时间不算长,铁路铺过柑蔗,再过白沙,就被崇山峻岭挡住了。接下来是穿山开隧道,民工由另一个县来组织,柑蔗的援建任务到此为止。后来,阿莲还跑去看打隧道,队长知道了也没说什么。有天,见阿莲眼睛红肿,就问,是不是你的小光饼欺负你了。她不吭声,跑自己房间哇哇大哭。老队长想,两个年轻人闹点别扭,值得这么伤心吗,再说,他一开始就反对他们交往下去,能吵一下分手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