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有一段期间,每个人对我都像对外人一般疏远。连父母都像对待外人般地看着我,对待外人般地跟我说话。一如既往对我报以怜悯眼神的,就只剩下不知躲在何处的——
迷你女人而已。
其实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在这半年对抗病魔的日子里,失去了生育能力。
妹妹早已知情,但她很苦恼,不知是否该告诉我这件事情。结果接下这个可憎任务的是母亲。母亲像对待客人般地客气,小心翼翼地,仿佛要穿过地雷区般谨慎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这个事实。
说完之后,她哭了。
我则是什么感慨也没有。
在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舍弃结婚生子、幸福过活的人生。纵使得知了此一不幸消息,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差别。
这算什么大事吗?
不能生孩子又如何?
难道说,我就此成了不值得同情的人吗?还是说——生不了孩子的女人算不上人吗?若是如此,我也不想当人。那么我算什么?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我,难道就没有活着的资格吗?
我不想当女人。
一直以来我都不想。
我欠缺的并不是健康的身体或开朗的个性。
而是——女性的特质。
一直以来,我顽固地拒绝成为女人——不论是老成的思想,还是仿佛了悟一切的放弃,一切都只是基于此一心境的伪装。
这样的我,理所当然地随着成长与妹妹的差异也愈来愈明显。谁也无法理解我的心情,且可恨的是,我的身体也确确实实地朝向女人蜕变。那么,如今变得再也不能怀孕岂不是个好消息吗?
于是就在我十六岁的冬天,长久以来的愿望成真——我不再是个女人。但我的家庭也随之逐渐崩坏瓦解了。
战争开始了。
那个年头,一切是如此残酷,但对于放弃作为女人的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不幸。战争刚开始时,整个社会高呼增产报国,可是等到战情告急,这些空头口号也没人喊了。举国上下染上一片不幸的色彩,我个人的小小扭曲被埋没在全国性的巨大扭曲之中。
市町遭到燃烧弹袭击,成了一片火海。全国人民死到临头才慌张、恐惧、哭泣。战火也袭击了医院。父母亲茫然地呆站着,看着遭炸弹击中、燃烧得轰然作响的建筑物,妹妹哭了。
——要烧掉吗?
——对啊。
总是窥视死亡深渊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恐怖,亦不感到悲伤。
——当然烧了才好呀。
——当然烧得一干二净才好呀。
我想。
仔细想来,我与父母、妹妹从那时候起就不太说话了。开战前后,我的家开始崩坏瓦解,如今已经完全分崩离析了。
医院在空袭之中受到严重的破坏。三栋建筑当中,有两栋已不堪使用,原本的驻院医师也几乎全部战死,废墟当中只剩下崩坏的家庭。成了空壳子的家庭,与墙壁、天花板同样坑坑洞洞的建筑物一起迎接败战之日。
我二十岁,妹妹十九岁。
战争刚结束时,医院提供遭空袭受伤的人们病床,所以一时还很热闹,我也在医院里帮忙看护。可笑的是,忙碌时的我总觉得自己很可靠,殊不知那只是错觉。那是个仅仅为了求生存就得耗上一切精力的年代,我没有空闲思考多余之事。
但是——半年过后,社会上的骚动逐渐平静下来,医院里的病人也一一离开,等到市街开始重新建设后,医院反而变得冷清了。
此时——千疮百孔的建筑里,终于只剩下千疮百孔的家庭。
败战之后又过了五年。
我今年二十五岁了。
医院的修缮工程尚未动工。
无人修补破碎的家庭,任凭时光流逝。
我们将目前这种状况视为理所当然,仿佛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在这五年之间,我也曾以药剂师为目标用功读书,但因体力终究无法负荷而放弃了。我现在天天看闲书过日,过着逃避现实的生活。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指责我。自从我不再是个女人的那时起,我也失去了家庭成员的资格。
妹妹今年夏天结婚了。
她的丈夫入赘我们家。
一名老实青年加入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原本就像是陌生人聚集而成的家庭,即使多加一名陌生人也没什么不同。我不知道他们相识、相恋,进而结婚的经过,没人肯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