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古木的浓荫罩满着墓园,把阳光像用筛子一点点地筛漏在草丛上,草丛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生物,蚯蚓、蛇,蜥蝎、黄鼠狼、蚂蚁、螳螂、蟋蟀,在草丛上飞来飞去的有蝴蝶,蜻蜓,蝉,黄蜂,再高一点的有麻雀,黄莺,乌鸦……这些生物都把墓园当成一个自己的王国,飞的飞,跳的跳,爬的爬,走的走,醉饱酣嬉,自得其乐,没有谁侵害它们,它们也不怕谁的侵害,这时候,几只乌鸦停在树枝上,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鬼谷子,口里又呀呀地叫。似乎在说,“瞧哦,那个人多么忧郁呵,他不知在沉思着什么咧!”“可不,”黄鼠狼说:“叫做人的那些东西,总是喜欢忧郁的,也许他们本身倒是个大忧郁啊!”“那么,”野花野草们说:“人类岂不太可怜了么?”于是都摇头叹气,以致把一只在花心上打盹的蝴蝶都惊醒了。
然而鬼谷子一点也没有觉着,他已走进另一世界,那世界,也没有别的人类知道,就是他自己也不轻易走进那世界里去。那世界和外界是隔绝的,隔着一层厚的帐幕,除了鬼谷子谁也不能进去,而里面又非常广大,繁复。和外界一样,甚至还超过外界。这世界在鬼谷子的心灵的最奥秘的处所。
鬼谷子一走进那世界,眼前的景色完全变了,林丛,杂草,坟茔,碑石……一齐不见;只见一片汪洋的大海,在暴风雨里翻腾着汹涌的波涛,那涛声把人的耳膜都要震破。定睛看时,却又不见海涛,更没有风雨,倒是成千的人体在拥挤,推攘,跳跃,喊叫,一齐向他拥来,好像来欢迎他,来听他的讲演似的。但是,哦,那是一些怎么样的人体呀!全都赤裸着,全都项上没有人头全都半身或全身被血污掩蔽着,如果说他们身上有像衣服之类的东西,那就是血!一阵红光把鬼谷子的眼睛闪花了,他闭着眼睛,可是血腥又冲进他的鼻孔,他打了两个喷嚏,还几乎呕吐了,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心里想,为什么他们都没有脑袋哩?既没有脑袋,又是什么东西喊叫得这么响呢?于是又睁开眼睛,这才看出,他们的脑袋都不戴在项上,却提在各自的手里,手里的脑袋正在吼叫。
消化不良,思虑过多的晚上,常常睡不好觉,一睡着就做种种可怖的噩梦,荒诞离奇,有的简直使人亡魂丧胆,决不是醒着的时候所能想像的。人在梦里却当着真的一样,害怕,挣扎,呼喊,冷汗把被窝湿透。但鬼谷子并不是在做着噩梦。他也似乎并不惊慌,他的心幕里面有时是有些噩梦般可怕的场景的。
人体太多,看不清谁是谁,走在最前面的两个离得最近,像是一男一女。男的一只手提着脑袋。另一只手没有了。因为没有手划动,走路时,身子扭得厉害,胸前一条条肋骨在血污里一上一下地闪动。女的一只手提着脑袋,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手里又提着孩子的脑袋。人体血迹模糊,脑袋尤其连面目都看不清楚,并且不连在一处:但鬼谷子却本能地认识他们是谁。他向前迎了两步,张着两臂,大声向那男的喊:
“要离!”
哦,他是如何地欢喜呀!要离,他最钟爱的弟子,分别了五年多,以为永远不能看见了的,现在却在这里碰见了。虽然样子变得太可怕,但他们的情谊会把无论什么不愉快的东西一齐赶走。
要离听见他喊,也抢上了两步:但显然不是来跟他拥抱的;因为同时那身体就举起了手里的脑袋向鬼谷子脸上打来,要不是还差这么一步半步,要不是脑袋的长头发挽在那剩下的一只手里,一定打着了,就这样,鬼谷子的雪白的长髯上也溅上了几滴血。
“还命来!”
那被抛掷在空中的脑袋喊,声音像绿林的暴客向孤身客人要“买路钱”一样,除了多一些愤怒和粗心人不大听得出的悲哀。
怎么回事呢?鬼谷子暗地里惊愕。
“还命来!”
要离旁边的女体和后面成千的群众手里的脑袋跟着喊,连那女体手里抱着的不过周岁的孩子也举起他的小脑袋“呀呀……”地喊。似乎他们因为临死的时候连喊都没有喊一声,现在要借这一声喊把一切积怨发泄出来。
“老弟!是我!”
鬼谷子不觉退后了两步硬着头皮说。他以为要离没有弄清楚。有些人常以为人在是人的时候,无不聪明伶俐,一变成鬼,就糊涂愚蠢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