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比在周五一早,就给晓红写来了简短回信,说丹桂可以在当天下午两点到办公室来谈谈,并让丹桂直接跟她联系。丹桂立即给戴比写了一封电邮,小心地描写出自己不长不短的来路——中国,广西,武宣,万里求学的旅程。她在信中告诉戴比,她在中国“文革”的氛围中出生成长,其间的种种困惑,让她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丹桂将“浓厚”这个词删去又敲出,再删去,最后还是决定必须由它来修饰她的志向。但她没有告诉戴比,她度过童年的武宣县对这“浓厚”的生成贡献过什么。她更没有告诉戴比,父亲是在她三岁那年吞下过量安眠药,沉入穿流县城而过的黔江自杀身亡——其时,距武宣“文革”中发生的震惊中外的吃人事件已有六年光景。
丹桂不知道父亲经历过什么——按母亲的说法,作为“文革”后第一批分配来广西的大学生,时任武宣县革委文教办年轻干事的父亲,除了童年被仓皇出逃台湾的父母留在福州深巷里,与孤寡的祖母靠糊纸盒度日时经历过的那些无依日月,再不曾有过更大创痛。母亲每每说到这里,总要叹息,然后说,你要做一个开朗的人,不能像你的爸爸那样钻牛角尖,最后连命都搭上了。丹桂越往大长,越难以接受母亲如此潦草的说法。如果不是难愈的重创,一个男人,在他未及三十的黄金年华里,怎么可能抛下三岁幼女和年轻妻子,自没于时光的苦海深处?父亲创口的瘀血汇入黔江,百回千转之后,在她十二岁那年灌入她的心底。她从此也成了一个有着创伤的人。深重的创伤。或许,接近戴比·斯特林,她就有了走出那个黑巷的可能?
晓红在领丹桂去往戴比办公室的路上告诉她说,我比你年长好多,看过那么多的事情,晓得人最要紧的是看顾自己的心志。美国人讲那是“内心呼唤”。当它一旦发声,人最好不要错过它,不然会成为终生遗憾。人生很短暂,我们可以控制的事情,应该尽量不要让它变成遗憾。至少要试一试,对吧?见丹桂不响,晓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说,不要紧张。心理学专业的资助可不好拿,再说你还不是本专业的,就当是去碰碰运气。丹桂点头。晓红又说,戴比的学术能力和公关能力都非常强,有那种天生的明星气质。我真是很难赶上的。她如今刚到华大,一切正在起步,手里有研究经费,又很需要学生。而且她的专业方向真的很有意思,你如果能进去,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见丹桂听得表情凝重起来,晓红笑了笑,又说,见面谈话时,自然就好了。她们见过多少世面的呀,很少会误读的。
丹桂来到办公室门口时,戴比刚从课堂里出来。戴比个子很高。架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一双大眼睛有种特别的清亮,一头深栗色短发,在额前高高地用发胶固定出挑染过的短短一丛,晃着一对雀蓝印第安图纹的长坠耳环,胸前夸张的硕大银件饰物上有着同色调的珠饰,薄薄的嘴唇上涂着带荧光的浅色口红,熨得极为妥帖的纯白棉质长袖衫,一条纯湖蓝的薄棉质长裙,从一双布面麻编底的高跟拖鞋下露出刷成银灰蓝色的脚趾。丹桂多年来习惯了素颜素面的理科女教授,一下撞上戴比,忍不住有点分神。丹桂在戴比这儿,看不到半点跟“创伤”有联系的痕迹,令她先前的些许紧张,和对自己选择的不确定所产生的焦虑,一下松懈下来。
戴比示意她坐下。丹桂医学本科,脑神经和留美生物化学硕士的学历背景似乎让戴比很感兴趣,她开始问丹桂一些基础神经科的问题。可还未说上几句,电话就响了。戴比拿起电话,在简短急促的两三句对话间,脸上的表情就冻住了。丹桂屏着气迎上戴比冰凉的眼神,恍惚间看它在镜片上映出了一对白亮的“伤”,急忙甩了甩脑袋。戴比放下电话,起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急速地说,很抱歉,我必须得走。我在华大医学院看诊的一个病人出了紧急状况,有自杀企图,我必须马上赶过去。丹桂立刻站起身,说,你快去。戴比领着丹桂一路急步出来,连电梯都来不及等,一边急步下楼,一边说,晓红是我很看重的同行,她对你的评价很高,我对你的背景也很感兴趣,可惜就这样给打断了,真是很抱歉,噢,晓红说过你明天就要离开西雅图的。我会尽量争取在你走前能和你再见一下。丹桂说,你快忙去,我的事不急。戴比说,好,你等我跟你联系!没等丹桂回答,她就几乎是小跑着冲往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