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医院里又打来了一个电话,说她父亲已经走了。她放下电话后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目光似看非看。她在房间来回走动着,然后就在琴桌前坐下。对她来说,父亲之死其实是母亲之死的延续,也是记忆中不能抹去的一种悲伤的延续。此时,唯有琴声能给她带来慰藉。让徐三白奇怪的是,她抚琴时,脸上竟没有一丝悲色。在她手中,琴就仿佛冬日的暖具,让冰凉的双手一点点温热起来。手指间拢着的一团暖气,久久不散,那里面似藏着一种被人们称为亲情的东西。徐三白就那样看着她的手,仿佛眼睛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倾听的。慢慢地,他就出现了醉意。“醒”来时,他已是泪流满面了。
那时,顾先生也立在门外,久久不能平静。顾先生事后对徐三白说,这才是古琴的正味啊,她会弹的曲子没有我多,但弹这个曲子的技艺已经在我之上了。顾先生又说,洪素手之所以弹出这么好的曲子来,是因为她没有失去自己的本心。徐三白问顾先生,什么叫本心?顾先生说,譬如一张好的古琴,不是靠手斫出来的,而是本心所授。这话又把刚刚清醒过来的徐三白说糊涂了。
父亲去世后,洪素手试着去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她在人才网上找了一家合意的公司,下载了一份简历,其中一栏要填写特长,洪素手顺手填上:弹古琴。简历投过去后,那家公司的人力资源部经理很快就作了如是回复:我们公司现在需要的是一名会打字的文员,而不是会弹古琴的人。洪素手又继续在网上找了几家,但结果都是一样:高不成,低不就。顾先生知道她的境况后,就让她搬过来居住。他膝下无子,因此就把她当女儿一般看待。自此,洪素手就安心在山馆练琴。她很少出门,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尘土气息。
顾先生跟洪素手不同,他常常抱琴外出献艺。最常去的地方是唐书记家。唐书记是退休多年的老书记了,喜欢听琴。每隔三天,他就请顾先生过来弹琴。一个小时两百元。因此,顾先生就像是唐书记家的清客。唐书记耳朵有些背,顾先生就在琴上换上了一种钢丝,这样弹出来的音色更亮。唐书记每回都要听满一个小时。到时间了,即便是一曲未了,他也要举起手来,说一声:好。唐书记说好,不是琴弹得好,好,就是时间到了。唐书记听完琴,就请顾先生喝一杯茶,聊会儿天。但喝茶聊天是不计费的。因此,他们之间原本绷紧的弦可以松开了。顾先生是那种有六朝名士气质的琴师,而唐书记呢,是那种满口官腔的俗子,按理说,他们两人不能成为好朋友,可顾先生还是把唐书记当成了自己的知音。
琴之为物,对道士来说,是道器,对和尚来说,是法器,对顾先生来说,当然是乐器,但在唐书记眼中,琴就是一种医疗保健用品。唐书记患有老年抑郁症,医生建议他闲时多听琴,这样既可悦耳,又可悦心,能起到很好的心灵按摩作用。起初他买了几盒古筝的光盘,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后来有一回,他在公园的荷塘边偶尔听到顾先生弹琴,就感觉古琴比古筝更能让人入静,喜欢上了,就请顾先生到他家中来弹奏。从此,顾先生就成了唐书记家的常客。奇怪的是,没过多久唐书记的血压居然下降了,心率也齐了,脾气也温顺了。
后来,唐书记的耳朵差不多聋掉了,但他还是请顾先生过来弹琴。对唐书记来说,弹什么并不很重要。他要的是有一个人坐在对面抚琴,就像是把他内心的皱褶一点点抚平。
弹琴过后照例是谈话。唐书记常常在顾先生面前说起自己的儿子。
唐书记的儿子一直在北京和纽约两地做生意。什么生意?好像是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因为有闲钱,也喜欢收藏有些年头的东西。生意人的生意经,顾先生也没兴致听,但唐书记讲得津津有味。唐书记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听,或者装出在听的样子。毕竟,弹完琴,拿了人家的钱,不能急急离去。这样很不礼貌。
有一回,唐书记在儿子家急着出恭,顺手从一张八仙桌上扯了一张黄纸。坐下后,把黄纸展开,才发现是一份古代的琴谱。他立即给顾先生发了一个手机短信。顾先生过来,浏览了一遍,琴谱下面有琴家的全名款和创作年月,因此可以确定,这是明代的一份野谱。顾先生似乎还知道这位琴家是哪门哪派的,欢喜得手指都发抖了,立马坐下来打谱,打了一段,发现减字谱里有许多空白,需要花大量时间细细参悟,慢慢吟味。于是站起来,热泪盈眶地说,我打不下去了。唐书记耳背,听不分明,也不晓得他为什么会忽然停手。顾先生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此乃高人所作。唐书记一看,就立马明白,让人给远在纽约的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征得儿子同意后,他十分豪爽地把这份野谱送给了顾先生。顾先生后来逢人就提起他与唐书记的这段交情。仿佛高山流水,可以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