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每天蜷缩着待在财务科的椅子上,有人进去,她会受惊,耳朵旁全是窃窃私语声,那些声音神秘地穿透她的耳膜,她就会把自己继续缩紧。回到家里,她会变得异常轻松,会吹起小曲,努力把自己打开。有时,她独自在卧室里发呆,反复跟爸爸妈妈说,我不想去上班,再也不想去。
夏季的一个傍晚,李虎约了朱莉去天晶大酒店,这是朱莉早就想到的,所有事情的开始都会通向结局。尤其是自从和爸妈揭开伤疤,“理解”在人间崩塌,医院里闭塞压抑,朱莉觉得再没什么恐惧的事情。那天傍晚,朱莉提前告诉冯俊和秦丽,让他们在酒店对面的大道边等待,就会时刻看到酒店全部打亮的窗口。
房间里没有李虎,只有孙小力,他给朱莉点了银城的招牌菜叫花鸡,五香驴肉,外加一杯酸梅汁。两个人不说话,他们较量着彼此的耐力。李虎不会来,孙小力早就知道,但他装得栩栩如生,显现出焦虑感。孙小力开始变换着腿型,一会儿大劈叉,一会儿跷起二郎腿,抖个不停,一会儿吸上一棵烟。朱莉一动不动盯着红棕色的酸梅汁,盯着那些漂浮的果肉。
孙小力骂了一句,妈的,女人真是麻烦。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破旧的手机,立在朱莉的玻璃杯前。你不问问为什么是我。朱莉说,这么快李虎开始隐去,真像一个大人物。
孙小力的脸面被轻视,立刻变得严肃,但无法遮住他膨胀的匪气,他点开一段视频。李强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吊在一个废弃的游泳池上,水池干涸的痕印刻在方形四壁上,显然是新注进的水。他吃喝拉撒都在笼子里,能看到笼子里有粪便,像一只狗。是孙小力的声音,但镜头里始终只有李强一个人,孙小力喊,下。笼子里的李强从高空沉入水里。孙小力喊,上。笼子从水里吊出来,李强被水呛得虚脱,肚子鼓胀,像一只落水狗,他们如此反复沉下吊起,如此羞辱。能听到每一次下沉,李强高喊,我会自杀的,一定会自杀。
朱莉的胃里翻江倒海,心脏抽搐,血液全部冲向额头,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鼓出了眼眶,她站立起来,应该是向着孙小力伸出了拳头。却看见孙小力高大的身体立得笔挺,瞬间就向地面冲下去,他摔碎了手机。看着朱莉满脸血红端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他伸了一个大拇指,你这个女人比得上李强,我喜欢。然后,他缓慢地蹲下身子,很悠闲,认真细致地捡手机碎片,装进了一个塑料袋里。朱莉无意识地起身,她举起那杯酸梅汁,砸向孙小力低垂的脑袋。
朱莉很快从大厅奔跑出来。冯俊和秦丽没想到这么快。朱莉什么也没说,她脸色惨白,就像瞬间长了一层白茸毛。呼吸急促,在冬青的花坛里呕吐。那个巨大的铁笼,在朱莉的胸腔里反复下坠和上吊。朱莉一路上绷紧自己的神经,她还告诉冯俊和秦丽,没什么事,我很安全。回到家里,回到卧室的床铺上,她才彻底显露原形,力气全部用尽了,自己很轻飘,恐惧袭来,朱莉闷声痛哭,浑身战栗。
朱莉又一次请了病假,这一次,她请了三个月。爸爸这次没有留情,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女儿送进精神病院治疗。朱莉用了大半个晚上写了一封公开信给县政府,她想把所有的事实写出来。她在自己的卧室里转了无数圈,到处都是李强在那个铁笼中的影子,到处都是李强。朱莉最终只写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工资低,她即将要结婚生子,请求调离到其他单位,她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她在一天早晨送到县委大院的门岗室,期待着或许会有什么奇迹发生。随后,她找到一家小店,把自己的长头发剪短,很短,接近男人的板寸头型,每一根都向着外界竖立。后来,朱莉一直留着剪短的头发。
朱莉做了银城人第一件公开的大事。一天上午之后,朱莉成了银城的名人。县人大常委会上,朱莉的信被公开宣读,并且将要给予解决,南郊镇医院是第一个被宣读的单位名字。
朱莉正在家里读书,李虎第一个打来电话,电话接通,两端都没有丝毫声音,空白一直持续,如同力与力的制衡,谁也不挂断电话,直到第二个电话打进来,焦急、频繁,撞击着沉默。朱莉挂断李虎的电话,接通郭院长的手机,郭院长只有一句话,他反复大吼,你毁了我。
三个月的病假,朱莉待在家里的时间居多,和爸妈坐在阳台上,成为每天下午的一种习惯,朱莉开始朗读《老年报》。老年人的故事并不少,也很揪心,妈妈多次为故事里的主人公落泪。但,总是有温暖的几句话。一个下午,爸爸问起朱莉,他很久就想知道,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朱莉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没的选,我不想同流合污,我也不想因此失去我靠自己努力得来的工作。我有我自己最根本的坚持,爸爸,我必须承受命运让我承受的一切,这就是我的抵抗,每个人都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