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无法正常呼吸,朱莉愣怔在对面的小板凳上,她像一副行尸走肉,没法一瞬间吞下这些话,她失去了应对的能力。爸爸为妈妈捋着激烈膨胀的胸口,朱莉端过去一杯水,被爸爸示意拒绝,爸爸从妈妈的衣兜里掏出速效救心丸,服下,朱莉跑到妈妈身边,帮着舒展拥堵的心口。爸爸能准确找到妈妈逐渐恢复正常的时机,把妈妈扶到卧室休息。
朱莉独自坐在客厅里,到处是妈妈那些无解的疑问。她无法呼吸,但她并不想出门,门外到处都是拥堵的银城人。她逃到阳台上的花丛间,紫红色的海棠,小玫瑰粉出一片来,吊兰翠绿,马蹄红有粗壮的根茎,小米星的叶尖火红,阳光把这一切都笼罩在里面,朱莉躲在暖絮里,第一次在家里哭泣。
爸爸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把门关紧。朱莉迅速跑过来,她有点儿失魂落魄。她跑到餐厅的酒柜里摸出了一瓶红酒,爸爸只喝白酒,春节年夜饭的时候,他们俩还对饮了一杯,那时候全是幸福。餐桌上空荡荡的,妈妈在餐桌中心摆了一小盆肉肉,不知道花名,圆滚滚的叶瓣上披了白霜。朱莉把一杯红酒喝光,又倒了一杯。爸爸给自己倒了一小盅白酒,他已经过了一口干杯的年龄,他朝着朱莉举了举,喝了一小口,父女俩不说话,只是喝酒。他们父女之间从小时候就养成的谈心习惯,长大了,这种习惯已经消失。
下棋最基本的规则是保将帅,我不懂棋,但我知道要是放到一个人身上,就是要保护自己,才能应万变。爸爸说的是家属院门口那家小商店前下棋的故事。他独自喝了一小口,继续说,高手走险棋,但不走绝棋,高手总是让一步。朱莉把第三杯红酒一口气喝干,爸爸,我明白,但是,你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走每一步棋的厮杀过程,总要有人直面每一步,总要有人做棋子,总要有人逆行。爸爸看了一眼朱莉,把一盅白酒喝掉,他喝干了自己的一口气,对自己说,失败。
一个月的病假期变成一年,时间就像无限期裂变,每一分钟都在重复咬合朱莉的神经。她在父母身边很紧张,大部分时候在自己的卧室里读书。一个周末午后,朱莉几乎把床单拧碎,她想念威海,想念自己那面插着小红旗的地图,想念自己一个人在外的疲倦和不堪,想念海和天的混沌,那里什么都装得下。朱莉感到自己有点儿恍惚,她甚至惧怕卧室门的轻微震动,她惧怕迈出这扇门去那个医院,又惧怕独自留在门内。她不知不觉竟然电话约了冯俊和秦丽,她听到是秦丽高喊着,我们马上到金牛湖公园,随后是电话里轰隆隆的车声和人声,尖锐刺耳。
他们三个到金牛湖边坐了一下午。朱莉说她很恐惧,但不知道真正恐惧什么。她告诉冯俊和秦丽,我爸说了两个字,失败,我发现我完了。冯俊说,我和妻子想过丁克生活,但我们不能再坚持,妻子到了高龄产妇期,在银城,无法传宗代接好像让我们欠了所有人的债,我现在明白了,负罪,朱莉,负罪会压垮你。秦丽挤在朱莉和冯俊中间,她是三个人中人生最正常的一个。
春季风多,干燥,像铁片一样削着水面,层层水波被推到对岸。冯俊问,朱莉,你已经走出银城,何必又回来。朱莉努力想了一下,密集事情一幕一幕混乱不堪,她几乎看不到回来时的自己。她的身体和内心结了一层层硬痂,她说,我无法回答,可能我懦弱,我觉得城内和城外其实都一样。那天夜里,朱莉搬到秦丽那里,于健不在家,她和秦丽再次住在一起,像小时候那样睡在一个被窝里。
朱莉重新回到医院上班,发现全院的人异常古怪。门卫不再从玻璃窗里探出头来打招呼,他隔着门卫室盯着朱莉,就像盯着一个新来的陌生人。然后,他很不屑,用手指尖点了一下自动启动杆按钮,就把脸转向别处。上楼层的时候,很多科室的人都尽量离她远一些,他们甚至流露出恐惧和厌弃的眼神。王慧去县里办事,中午才返回。一上午,朱莉去了院长室报到,院长独自坐在办公椅上,和她简单说了些医院的事情,甚至包括财务科的新电脑和财务系统已经安装好。朱莉回到财务科,独自坐在椅子上,两台崭新的台式电脑,外貌上让这间陈旧的办公室明亮一些,她没有打开电脑,突然觉得无所事事。午饭时,朱莉最后一个走进餐厅,王慧坐在她们之前常坐的位置上吃掉了一半儿饭菜,她看到了朱莉,对大家说,朱莉病好了。有人问什么病。王慧把饭菜咽下,清亮嗓门,她有病!精神病!餐厅里一片喧哗和唏嘘,好像只有李晨光的声音挤在里面,别这样说人家,你们至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