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停车场拐角时,她看到刚刚进门的那个穿白大褂的是李虎,在王慧打开的电脑前讨论什么。又是李虎,白天他差不多长在财务科里。他有几次撞到王慧挂在身后立式风扇上的那串海贝风铃,那些贝类的单片碰在一起尖锐无比,就像每一个单片都是一把封喉的利器。
停车场周围太安静了,所有有关人生死病痛的喧嚣都被闷在长方形的住院部里。银城冬天干冷,寒冷让万事万物都自动沉入安静的底部,朱莉几乎能听到海贝风铃的几下响声,被李虎捉住制止了。她看到李虎的白大褂从王慧的桌子旁飘到自己的桌前,朱莉有种混乱感,这个感觉从初来之时直到现在都很醒目。李虎是财务总管,在一个医院里,财务人员也像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混淆在医生的群体里。朱莉看到李虎走到王慧的对面,打开自己的电脑,密码在他这个财务总管那里就是透明的。朱莉感到自己被侵犯,或者跟信任有关,她被激起重新走回去的欲望,但,还是停顿了一小会儿,毕竟自己已过了横冲直撞和刚愎自用的年纪。她躲在墙壁的边沿,像一只冻僵的壁虎,内心翻江倒海,盯着玻璃窗再没有出现什么动静。李虎很快就关掉了她的电脑,王慧不知道哪一分钟把挎包背在肩上,灯灭了。最终,她重新回到停车场,把车子再次打着,驶离了医院。
回到家,闻到红烧带鱼的香气她就把刚才看到的一切努力忘掉,每一次都是如此。红烧带鱼是她童年里的圣餐,她爱到鱼骨的骨髓里。感动袭来,她顿觉鼻子有点儿酸,跑到厨房里在妈妈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三十八岁竟然还能享受如此待遇。在外飘荡的所有日子她都蔑视那些从小到大在父母身边促膝的儿女,他们太缺失远大的理想。回到银城后半年中她才恍然大悟,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每一天可以不用风餐露宿,如果每一餐可以和父母相伴,这个理想又和渺小有什么关系?
李晨光在第二天午饭几近结束的顷刻间飘到朱莉的餐桌对面,他走到哪里都是一缕晨光,他爱笑。不过,他的确做得一手好菜。朱莉一个人吃午饭,有时候吃得很慢,在财务科之外的空间里多消磨些时间,她开始感到那个财务科里储存着虚无。王慧从夏日到冬日都没有午睡的习惯,她从朱莉这里掏空了威海在她脑子里的所有记忆。现在,她开始重复打捞那些朱莉充满激情讲给她的威海故事,朱莉甚至开始编造故事,比如海鸥孵化,西伯利亚的天鹅因为孤独才到威海越冬,威海对于天鹅就是家,动物和人一样,都趋向爱和温暖。
李晨光盯着朱莉那个巨大的勺子,相比起来,那个勺子能遮住朱莉的整张嘴。他左顾右盼,食堂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问了一下王慧怎么没有来吃午饭。朱莉说,王慧肚子不太好。
她终于拉肚子了。李晨光笑成一团,气喘吁吁地说,王慧一肚子坏水,需要好好排泄排泄。
朱莉不太想说话,回到银城之后,她不想说话的欲望越来越强。李晨光端起她的餐盘朝餐口走过去,他准备给朱莉添点儿牛肉土豆块。朱莉叫了一声李晨光,李晨光钉在餐厅的中央,这个名字很陌生,除了上学的时候有人叫他李晨光,这个名字基本没人再叫起。有人叫他李大厨。在银城酒店做配菜的时候,后厨里的大师傅们叫他李仔。他妈叫他晨光。他谈了四个月的女朋友叫他Miss李。听到朱莉叫着自己的名字,他端着餐盘走回来,重新坐在朱莉的对面,反复审视着自己的名字,变得深沉起来。
朱莉说,我实在吃不下了,会浪费。
李晨光看着朱莉继续吃剩下的饭菜,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朱莉,昨天你在财务室看到的报销的事情就当没看见。朱莉想问问李晨光那件事情,李晨光截住了那个话题。朱莉说,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我还没有接过一个会计该做的工作。李晨光说,朱莉,你今后还会有很多事情需要看不见,如果你需要帮助,我算是一个。朱莉脑袋里清晰地闪过财务电子台账的一系列数字,她仔细检查过她的电脑,里面她接手的原本账目没有什么变化,她真的没有看到什么。李晨光走了,他穿着厨师的白大褂,很白,没有明显的油渍,他身上也没有呛人的油烟味儿,只是有点儿香烟味儿。
我表姐朱莉在中秋节后来到我家,她还是不喜欢凑热闹,一到全部人群都要为一件事忙碌的时候,比如春节、中秋、元宵、清明等等,就不会看到朱莉。她现在还是原来的样子,中秋节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打电话问过大爷大妈,他们说可能出门去找同学了。直到今天,朱莉重新坐在我家的阳台上喝着猫屎咖啡,实情才有了结果。我说,朱莉——在她面前要求叫她朱莉,她觉得表姐让人承受一种负担,不如做个朋友——中秋节我们也没能聚一聚。于健刚好也从广西回来探亲。他故意攒足了平时节假日的时间,可以长住一段儿,一般十天。他带着儿子去了街道对面的华联超市,买些蔬菜瓜果,和朱莉再过一次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