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昔。老泰山作为解放后第一代农村进城的人,就像一个坐标,一杆占山为王的大旗,一个招兵买马的响马,一盏耀眼的指路明灯,照亮了他乡下亲戚们纷纷投奔城里的那条泥泞的,凸凹不平的路。“找大舅”几乎成了冲锋号一样的呐喊声。
内人跟我说,老阿,那个前脚接后脚来投奔我家的场面,让我家老热闹了。我突然发现,上帝呀,圣母玛利亚呀,我们家居然还有这么多农村亲戚呢。就像接龙一样,七拐八拐总能接上亲。这是你六婶,这是你七叔,这是你九姨,九姨的小姑爷儿的三弟的女婿……
我问她,你能记住这些人都是怎样的亲戚吗?
内人说,鬼都理不顺,别说我了。
人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人家去住小旅馆吧?家里的床自然是不够他们躺的了,那就打地铺。内人说,他们还说“睡地板好,比我在农村睡炕席可是舒服多了”。还说,“当年解放军进驻上海,不要说地铺了,就睡在人行道上”。
我说,那个年代农村常放露天电影,这都是从电影上看到的。
内人说,没错。还有一天三顿饭,真够老妈张罗的了。农村人饭量大,尽管没能力做大米白面,鸡鸭鱼肉,但是高粱米饭,大(米查)子,疙瘩汤,大饼子,窝窝头,这你得管饱吧?你总不能让人吃六分饱,七分饱吧?这又不是煎牛排,几分生,几分熟。
我说,吃不饱肚子的表情连上帝看了都会落泪的。
内人说,对呗。反正上顿下顿是白菜炖豆腐,土豆炖豆角,茄子炖土豆,或者将这些菜搁大铁锅里全炖上了,“一锅出”。听说现在有些富人还惦记吃这种菜呢。冬天就是酸菜,上顿酸菜炖粉条,下顿酸菜炒土豆角丝,再就是酸菜炒干豆丝,还有咸菜疙瘩,豆腐乳。可这些来自农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吃得咔咔的,像吃红烧肉似的,让人心里直画魂儿,真有这么香吗?
我说,乡下人就是自然人,天然去雕饰, 清水出芙蓉。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内人说,他们吃饭可劲儿吧唧嘴,吧唧吧唧,好像练群口快板儿似的。咱妈是个热心人,从早忙到晚的,可老太太一点儿怨言也没有,为农民亲戚服务,完全彻底。咋样?咱老妈伟大吧?
伟大。
插一段儿老岳母的故事
说起来老岳母,就是我内人常说的“咱妈”,也是个知识分子。这可不是给老人家拔高。简单说,她不是从那种“野鸡大学”出来的知识分子。“咱妈”从小就生活在农村,“咱妈”的老父亲是一个很喜欢读书的中农,是有文化的中农,开明的乡绅。虽然“咱妈”的爹是地主,但是他不大管田里的活儿(所有的田产都是从他爹那继承下来的),都由长工头替他代管,他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头上看书。感觉他降临人世的目的就是看书来了,把人间当成他的私人图书馆了。老爷子的脾气特好(爱读书的人脾气不好的有,不多),家里家外什么闲事都不管,似乎在他的认识里,这些人间小事儿跟书里的事儿一比,一文不值。但是,他却力主自己的独生女儿一定要上学读书。这种追求方向,在旧时代的农村是很另类的。别说是丫头了,就是小子也不一定都能读上书哇。在学校,“咱妈”年年是第一名的成绩。小学念完了又到县里念中学(全屯子只有她一个考到了县里)。说到上学下学真的是很辛苦。开春的时候道路翻浆,土地肥沃呀,松软哪,插根筷子都开花呀,但是,路就非常不好走了(“大酱缸”),那学也必须得上。终究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嘛,就骑马去上学。不像现在,尽管是平坦的柏油马路孩子上学也是车接车送。但这位骑马的女孩儿没人接也没人送,就自己骑马走在青纱帐里,在泥地里,过拦路的小河沟,或者迎着暴风雪,抑或瓢泼大雨,上学、放学、回家。“咱妈”的胆子还真的不是很大。最后,“咱妈”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省城里的大学。
到了城里的大学,“咱妈”第一次看到了火车,第一次看到了高楼,第一次看到了洋人,第一次看到了教堂,第一次进电影院,第一次吃到面包,众多的第一次让这个来自农村的女孩子目瞪口呆。
好日子也就四年嘛。“咱妈”毕业后被分到了某企业上班。虽然说这孩子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但是工作很好的,思想要求进步,积极靠近党组织,无论什么活儿,不管分内分外,都争着抢着干,最后被党组织发展成为党员了。日子就是这样,你要说它慢,这一宿慢吞吞地非常难熬,你要说它快,四五十年的时间嗖一家伙就过去了。退休以后,“咱妈”学绣花,学画画,学写诗,天天写日记,还写家史。老泰山没那么多的喜欢,他说男人可以喜欢,但不能喜欢的太多。第一他喜欢看体育节目,第二喜欢水仙花,第三喜欢茅台酒。后来年纪大了,茅台酒也喝不动了。减去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