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后话,不提。
……
那些投奔他的农村亲戚到了,一个个的眼神儿像湿漉漉的小猫眼睛似的,充满着机灵和哀怜。毕竟“咱妈”来自农村,知道这些七扭八拐的穷亲戚不容易。内人说,那时候,我就感觉老太太把他们当自己的亲生儿女、亲姐妹、亲兄弟、亲外甥、亲侄女似的对待。咱妈就是集农村人的善良、朴实、真诚、勤劳、热情于一身这样一个女性。而且,这些像蒲公英似的亲戚大部分都是咱爸的亲戚。咱爸就像是一只头狼,在山谷里一叫,他狼群的那些狼们立刻从四面八方都赶了过来。
我说,这这这,这是怎么个话说呢。
内人说,咱爸也没闲着,因为来的这些农村亲戚啥要求都有,借钱的,看病的,找工作的,甚至还有找对象的。咱爸就像是个调度员,想方设法满足这些人匪夷所思的要求。当然,也不是所有的要求他都能满足,他又不是济公活佛。办不成也没办法,是天意,缘分不到呗。其中有些人给他们介绍完工作,或者办完事儿之后,就失联了,好像啥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
我说,早年工厂企业招工没现在那么多的烦琐手续。
内人说,咱爸熟悉的范围就局限在医药行业。你不常说“跟啥人学啥人儿,跟着巫婆跳大神儿”嘛。所以这些想在城里做事的人大部分被老爷子安排在医药行业。介绍完还不算完,老爷子和老太太还得帮他们找房子,介绍对象,成家,让他们四平八稳地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
我说,这么看,那些年你家是挺热闹的。
内人说,不是一般的热闹,而是贼他妈的热闹。赶上逢年过节,他们就像赶庙会似的,全上来了,有的拿两把水萝卜,有的拿四块大豆腐,有的整一包袱皮儿干豆腐,还有弄一些干豆角,干西葫芦条。光白酒就喝了十多斤。
我问,那时候咱爸能喝吗?
内人说,人一多,兴奋,他能喝个七八两。过生日就不用提了,别看这些农村亲戚没文化,可一个比一个能白话, 全都是农村嗑儿,怎么整地,背垅,除草,拾粪,打柴火,杀年猪,出殡娶媳妇儿,上树掏鸟蛋,下水泡摸鱼,都抢着说,那酒喝嗨了,再互相猜谜:“上面一个布盖儿,下面一个布垫儿,中间一个肉蛋儿”。
我问,啥呀?
内人说,被窝呗。有人喝吐了,老太太就拿把扫帚收拾,也不嫌乎。然后,再盛一碗大(米查)子米汤,趁热喝了,解酒。
我说,是啊,这么多年过去,“咱爸”不想念他们才怪呢。
内人说,过去那些农村亲戚来给咱爸过生日的时候,老爷子也不知道犯了哪根神经了,在酒桌上大讲特讲“感恩”。让人家觉得自己像一个欠债的,忘恩负义的人,特别没面子,气氛整得特别尴尬。再加上咱爸毕竟年纪大了,坐不了太长的时间,吃不大一会儿,慢慢站起身子就要撤了。他一走,别人还咋喝呀?整个生日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那些彼此多年不见的亲戚们之间还没聊上几句呢,散席了。估计人家还不得在心里叨咕呀,真没劲儿,下次说啥也不来了……
我心里在问,“咱妈”为什么没有要别人感恩的心理呢?
今年是老泰山八十六岁的生日,他照例给这些亲戚朋友发了短信说:“今年的生日不过了”。内人看到这种情况,就给几个走得比较近的亲戚分别打了电话,直截了当,请他们过来给老爹祝寿。你们考虑一下,尽量来吧。言外之意就是,你们还能给老爷子过几个生日啊?嘁。
老泰山生日宴上的插曲
老泰山过生日的那天,我作为四分之一的主人(真正的主人:老泰山、老岳母,我内人和她的两个妹妹,连同其子女。所谓姑爷,就是做爷的辈分不够,姑且做个爷而已。不仅不是主人,也不是胜似主人),便有意将挨着老泰山的座位让给志强。志强当仁不让(这就是现代青年企业家),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抬起屁股就跟我换了位置。看来他已经不习惯坐在次位上了。
接触志强的头一面,我就感觉到他对我有一丢丢排斥。这不是敏感,毕竟我这个岁数的人阅人无数,知道他的这点儿排斥是出于不自信,或是出于对城里人的下意识抵触。这与我们之间有没有过节毫无关系。
志强个子不高,单手揣着裤兜里,身体略略地向后倾斜,他的身体语言就已经表明了他的与众不同。他和他内人(我第一次见 )非常自信地走进了宴会大厅。这一次志强的哥哥志刚也来了。这之前我就听内人说过,志刚事业上的业绩仅次于他的弟弟志强。当年,是他弟弟志强把哥哥志刚安排在城里发展的。都是这样一种模式,像滚雪球一样,亲戚套亲戚,亲戚带亲戚。这种方式不单有安全感,还考虑到可以彼此照应,能够抱团取暖。如此一来,乡下人在城市里就越来越多了。这一点很像当今北京城的现状,至少有一半儿人是来自乡下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