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视野里是密集的茶树构成的海。起伏的坡地以及远处逶迤的山峦,看上去的确与大海的波浪有一些相似。而线条疏朗的茶垄,则像风平浪静后大海细小的波纹。置身于这样的海边,视觉带来的特殊体验有别于寒冬过后,初春的原野里看到第一朵迎春花,或者在雪线以上的生命禁区看见一株绿色植物的那种欣喜。这里,密集带来的美是带有震憾性和冲击力的,就像是置身在交响乐团演奏的巅峰时刻,所有的乐器一齐奏响,弦乐、管乐、打击乐……身体打开、沸腾、战栗,无数的声波像茶垄那样的涟漪,在你的内心一圈圈扩散开去,形成一个巨大的海。而灵魂,早已被那些声波从拘谨的肉体里解放出来,欢呼雀跃,奔向广阔的原野,成了那些仍然不停扩展的声波的一部分。我在想象的尽头,似乎还能够听见那些声波的余响。
由此我联想起所看到的密集植物带来的视觉上的震撼与愉悦。二十年前的某个秋天,我乘车穿过东三省的黑土地,曾见到过公路两侧种植到远天的玉米,无穷无尽的玉米啊,大地上的粮仓如此坦荡,如果当时我不是坐在车上而是站在玉米地的旁边,我很可能会匍伏下去,叩谢大地的馈赠。我幻想过,假使我的脸贴在大地上,我就能够看到大地的深处,一个个金黄色的玉米像水泡一样密集地冒出来,像一束束光芒投奔到巨大的光明中;我也曾在光线柔和的黄昏,从列车的车窗里,看到河南地界上绵延到视野尽头的金色麦穗。时令的轮回、繁衍、穿过时光这条河流的村庄、生命的源头,那些整齐摇曳的麦穗令我想到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以及俄罗斯在饥饿年代里刚运抵商店的条形面包。那一瞬间,我发现大地像母亲一样的表述尽管庸常,却也没有比这个更为准确的形容。呵护、哺育、喂养、给予、接纳……对于人类来说,源源不断生长出粮食的大地的确扮演了母亲的角色。
很多时候,密集的植物带来的不仅是远离饥饿的安慰与踏实,还有审美上极度的愉悦与震撼。新疆西部的伊犁郊外,我看到过大片大片紫色的熏衣草绵延到山脚,仿佛那个地方是世界紫色的源头;而在云南丽江的玉龙雪山下,连片种植的黄色郁金香像块永恒的阳光贴在大地上,同样明亮得让人有流泪的冲动。三月早春,云南的罗平县,那里种植的十万亩油菜相约绽放,春天刮过的大风里,一定有一种声音在命令它们开放。一朵绽放的油菜花平凡、不起眼,甚至有小家碧玉的拘谨,除非它出现在满目疮痍的荒原。但无数金黄色的细小花朵形成的花海,在早春的天宇下浩浩荡荡,你会觉得那花海是春天本身,是阳光本身。许多人因为这片短暂的花海,会纷纷从各自冬天的故乡赶来,参与一场与春天的相约。大地上,如果没有植物密集的蓬勃生长,许多地方的春天永远是抽象的,就像我在电视里看到的北极,或者干燥的撒哈拉沙漠,那里的春天没有植物作为标识,感觉是在另外一个星球,模糊、混沌、死寂,像宇宙一个永远也不会醒过来的长梦。
现在,许多人都发现了,密集的植物会带来温暖而持久的安慰。云南玉溪的大街两侧,种满了柿子树。到了冬天,树上的叶片掉光,只剩下满树丰腴的柿子悬垂枝头。喜庆、安静,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春节。可惜玉溪的冬天不下雪,否则茫茫雪地里的红色柿子,一定会带来令人惊叹的视觉体验。我曾经在西北的乡下,坐在雪后的院子里,望着树上的红色柿子像一只只小小的灯笼,照亮漫长而黑暗的北国冬天。在云南滇东北的昭通,人们则种上了圆润的苹果。身体结实、风风火火、爽朗、珠圆玉润在这座城市是一种美。穿行于城中,在春天开花和秋天成熟的季节,当地人会恍惚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苹果庄园里。金帅、红富士、国光……那座城市的每一间屋子都藏着苹果。“半城苹果满城香”成为当地人常挂在嘴边的话。柿子与苹果,分别成为那两座城市自豪的植物名片。湄潭的植物名片当然是茶了,除了世界面积最大的茶海,世界最大的茶壶形建筑,这儿还曾有过亚洲最大的制茶厂,加之在县城随处可见到的茶叶商店,感觉生活在这个县的人,终生都被茶香萦绕。
来湄潭之前,我以为茶的原产地在云南。陆羽在《茶经》里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毕竟从中国的地理上来说,云南是真正的南方。彩云之南,山高雾大,雨量丰沛,乃茶叶生长的天堂。但同行的肖勤纠正我的观点,说陆羽所说的“茶者,南方之嘉木”后面,还明确“茶生思州、播州、费州、夷州……往往得之,其味极佳”。播州是遵义的古称,其管辖的地方就包括今天的湄潭。为佐证茶出贵州的观点,肖勤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上面是几颗挤在一处的圆形的小鸟蛋一般大的化石。据她说,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贵州省晴隆县与普安县交界的云头山发现的茶籽化石,也是世界上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的茶籽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