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去拿你姥爷的烟来,我给你吐烟圈。”
我说:“好,我这就去拿。”与其说是服从他倒不如说是惧怕、讨好他,只要他以后不喊我“少爷”就行。
我拿来了我姥爷的“大境门”,他点上一支,把那盒烟装到衣兜,开始给我吐烟圈。这是我和他相处感到最轻松的一次,再往后遇见,他又是对我是古里古怪的表情了,惹不起躲得起,每逢看到他,我就赶紧躲得远远的。说实话,这是我最恨的一个人。
很久之后,再忆起这般少年事,不再纠结这些了,我姥爷、和我姥爷一样的老干部,都是“走资派”了,还有我、和我一样的子弟,都“狗崽子”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也不知道我们究竟错在哪儿了。再说了,所谓对错本就没什么铁律标准,你的职务高,挣钱比他多,你的学问大,人缘比他好,你住的房比他住的干净又亮堂,甚至你长得帅长得漂亮,那可能就是你的错。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性本恶,争论了千年,到现在也没争出个是非里表。
后来我听说,那个马通讯员死了,那个小球也死了,都年轻轻就呜呼哀哉了。听说那胡大哥参加了黑社会,还是一个头头,其结局就省略不提了。人做恶有老天爷管着呢。老百姓的话,头上三尺有神明,老百姓总结的话都很好记,也都很精彩,老百姓不简单。
有道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棘藜扎了手。
打鸣是鸡,看门是狗,萝卜再白不是藕。
那段时间里姥爷很少出门,“靠边站”了,也很少有人来我家了。只有一个人,隔三岔五来我家看看,他说:“我要去城里办事了,捎什么东西吗?”他说的城里,也就是县城。
那天他为我家买回了肉。
隔两天他又说:“我要去城里办事了,需要买什么吗?”
那天他帮姥爷买回来了烟和茶,还有酒。
……
锦上添花的人都走了。
雪里送炭的人就来了。
这个人话不多,慈眉善目,很帅气,他给人以踏实的感觉,他就在距我们家不远的一间房里办公,打得一手好算盘,我从他办公室前走过,都不由驻足,在门口听那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那脆响的声音从算盘上蹦出来,听那声音,像语重心长说话、像叹气,像是哈哈笑。又或像是小跑,或像是漫步,或像是在跳操,那声音有声有色,有板有眼,像是那句诗:大珠小珠落玉盘。我和这个打算盘的人有一种亲近感,他是我同学的爸爸,我同学叫英,英长得好看,但谁也不点透说人家好看,只是找着理由和人家接近。不知道这都是一种啥心理。
二十三间房过道里,峰在那头,我在这头,他在给我招手,他说咱们下棋吧。我说不下棋,咱们去同学家玩吧。不谋而合,我们就来到英的家里,她慌着给我们倒水。我和峰都没喝水,站着,看墙上的画,那画是《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大眼睛,大辫子,好看。记得我姥姥曾夸谁家姑娘好看的一句话:“像是墙上的画一样。”我同学英就是,只是我和峰都不说。
我和峰看完画,就嘻嘻哈哈地走出门,正巧遇到英的爸爸回家,我拉拉峰的衣服,赶紧!赶紧地回避,心里边敲小鼓,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可不是嘛,让英爸爸知道我们去她家玩了,那多难为情、多不好意思啊!
……
峰又来找我玩,我们耍玩的内容很丰富,除了下军棋,还打乒乓球,还骑车,在田间土路上骑自行车,他骑车,我站立在后座,伸展开双臂,想象着翅膀在飞……迎面碰见英,她骑辆自行车,身上白底蓝花花的衬衣,在微风中抖动。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她好像去县城参加什么艺术班培训了,好长时间没见了。我们和她打了个招呼,此时已近傍晚,霞光映照在她微笑的脸上,白里透红,抹上了胭脂一样……
晚上七点前,是人们聚集在二十三间房前的空旷地看电视的时间,人们对刚刚兴起的电视产生着极大的兴趣和新鲜感。天长日久,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搞斗争了,不再彼此横眉竖眼了,慢慢地讲究起生活质量了,有些人家添置了黑白电视机了,我家没有电视机,峰的家也没有,我和峰每晚上看公家的这台电视机,我们还帮着从屋里抬出电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