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种麦子的时候,因为修了水库,便需要把旱地整成水浇地。那一时,可把老队长给难坏了,没有技术员,没有仪器,全队人费了几天工夫,在地里拢起来一道土梁,说是一道总水渠,像一条老苍龙横躺在黄土地里,到时候能通水吗?全队人看着那条老土龙疑虑重重,他让人弄了一捆玉茭杆,顺着水渠从这头一溜插到那头,然后趴在地上闭上一只眼睛“找平”。有人笑他,凭几根玉茭杆就想通水,怕能死你呢!要能行,国家造那仪器做什么?他不管人们说什么,只管扬一扬手压一压手,让人把水渠这儿加高再加高,那儿铲低再铲低。最高的地方都加到差不多一人高时,连老队长都有些沉不住气了:“你想让水上坡吗?”是的,就连他自己也看着水将要逆流而上。但是,他相信他的物理和几何学得不错。翌年开春,春水在水渠中漾漾流过去的时候,老队长为此奖他两个工分以资鼓励。那是他一生获得过的唯一一次大奖,以后不管有什么奖,其实际意义都无法超过它,那是他生命的最高价值和最高荣誉。虽然没有奖牌、奖匾之类作为历史见证,历史却在那两个工分奖上悄悄发生着变化。也就是说,从此之后,人们便不再鄙视他在田间读书。抱着书,抚着手掌上那一层硬硬的膙子他自豪,抠着脚板底下厚厚的老膙他倍感欣慰。
八
其实乡井人家并不是都讨厌读书,否则农家小院的门头上不会有风雨经年的“耕读传家”。他们是怀着怎样一种思想感情把那四个字刻上去的?不过,他们一定不是为了去书中寻找“黄金屋”,农家人有最本分的思想最朴素的精神,是安定地生活在大自然之中,他们宁肯做一个钟情于大自然的赤子,他奢望“黄金屋”,能有一座土坯垒的小屋,便可以遮风避雨。当然,能有一片青砖瓦舍,或者有个缠绕着藤萝的小木屋,倒是再好不过的。农人们嘴上不讲诗意,但他们心里却很明白“诗意”是什么。亦耕亦读,应该是他们的一种文化自觉,是他们陶冶自己,欢娱自己,提高自己的一种文化自觉。让自己的生命多少有些意义,有些光,让自己的栖居之所多少富有一点情趣,让自己的心灵有一个高度,或许会更加疏阔更加宁静。
在乡村里,有不少一生都抱持着文化姿态的人。大楼院的温茂伯,一个古稀老人,把一碗清水放在院子里的窗台上,在窗台上竖一个旧方桌面儿,从地里回来,不管多么累,他都会站在窗台前练几笔字。和哥拄着棍子都站不稳,却从来手不释卷。南谷洞的德富叔,弟兄二人一对单身,靠老娘蒸藜煮藿日营三炊,日子过得相当窘迫,无论农忙农闲却从不间断习字,小楷写得骨峻端好。他又是欣赏,又是感叹,又是钦佩。在他的桑梓地能窨藏那样一种文化姿态和精神,是他一生的荣幸。乡村里的一切无不是他的模范,无不是他的榜样。只是,他不想和他们一样,临走的时候什么痕迹也没有。他想留下他灵魂中最精彩的那一点——一首诗,一幅画,或者一段文字。乡井人家也实在是好喜欢一个有文化的好农民。过年的时候,或者遇着婚丧嫁娶,人们便会去找他写对子,请他去给他们做管账先生。文化人在乡村里会很受尊敬,村民们见到文化人,平时脸上生硬的笑容顿时会温和许多,连说话都会显得更加心气和平,甚至多有一点细声细气,像是怕吓着你,怕粗着你。但你却万不可以自己就认了“万般皆下品”,在他们面前显摆。你若显摆,你认识的那几个字会变得臭不可闻。知识分子不是“臭”老九,但知识分子显摆容易变“臭”是无疑的。尽管你才高饱读诗书,但在村子里你首先必须是一个农民,而且是一个很地道很像样的农民。
九
读完初中之后,上高中,上高校,大道如青天,想来不会没有他的路,但他却走上了野路。不是“场屋”失利,是他有意为之。几乎一贫如洗的家境,并非是父亲的过错,父亲是一个几乎能撼动大山的汉子,也不缺乏农人的智慧。耕种沃田十余亩,养了一头小毛驴,开了一个小磨坊,都已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了,居然还请了个等同于长工的“雇汉”,铡草,喂牲口,垫槽,看磨坊,农家的日子过得如何是完全可以想得到的。更加添喜气的是,小毛驴买回来之后不意带了个“胎儿”,不久便产下个小驴驹。小驴驹长到半大的时候,父亲又与别人交换了一匹小红骡。那时候“雇汉”已经解雇,看磨的事便落到了他身上。他那个时候只有十岁,看磨,淘麦,喂驴,担水,还要驯养小红骡。母亲把小红骡当儿子一般疼爱,儿子一般养着,饲以高粱、豆子、玉米。星月还横在夜空中的时候,他得去厩中喂驴,喂小红骡,然后备磨,磨面。小红骡也实在见长,一年时间不到,便长得油光水亮,骨骼奇峻。是骡的身架,却有马的气质,也有龙的精神。如果说这些都是小红骡的秉赋,却也是他和母亲及其弟弟妹妹精心饲喂的结果。小红骡的毛色红得像一笼火,一旦奔跑起来,像一团火在大地上滚动,远远地,只要他喊它一声:“小红骡!”小红骡便会前蹄腾起,“呼儿呼儿”一阵嘶鸣,向他奔跑过来。他骑上它,在宽阔的河滩往来驰骋,御着火云一般,耳边会响起呼呼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