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洞庭,依然烟波浩渺,不负“八百里洞庭”史来盛誉。但烟波浩渺之中,已经没有了古时纷纷攘攘的“吴樯楚舵”、百舸争流,也不见去冬候鸟云集时的雁鹅比翼、鸥鹬竞飞。大约是赶上一年一度禁渔期的原因,湖上没有船只,也少有飞鸟。几只白色的鸥鸟和苍鹭散散漫漫地飞过,很像一场盛会散场后的留守者或见证者,告诉前来探访的人们,这里确实曾经繁华过、热闹过。
当一个人真心喜欢一个地方时,即便不能赶上它最美好的时刻,也不忍心在心里对它有所贬损和轻慢,只能遗憾自己的运气不好或没有把握良好时机。因为长久以来我一直对洞庭心怀向往,也因为此去之后更难有时日再度相见,便下定决心好好感受一下这一湖承载了太多历史和人文的浩瀚之水。虽然不能乘船畅游,也要坚持站在生满了水草的岸边瞭望,久久地瞭望、凝思。瞭望它浩无涯际的茫茫大水、水上一个接着一个绵绵不绝地扑打着泥岸的波浪、波浪下埋藏着的万千不可知事物和淼淼时光;追忆它或虚或实的往昔旧事,捕捉、体悟它所呈现、透射出来的现实信息。
想当初,长庆四年秋(824年),刘禹锡赴和州刺史任,“自夔州刺史转历阳,浮岷江,观洞庭,历夏口,涉浔阳而东”。经洞庭湖时作《望洞庭》:“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从诗中所言可以看出,刘禹锡也只是站在湖边,甚至站在远离湖边的高处遥望洞庭。对这样一个具有八百里纵横的庞然大物,也许他自知一尺一寸地丈量并不现实,欲全偏缺,欲近偏远,只能站在远处遥望。望,岂不是领略洞庭的最佳方式?好风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浪是水的脚步,款款或匆匆,都是一种物质属性的节奏,而一个人要想真正与水对话,万不可随波逐流。你可以凭岸远眺,也可以泛舟湖上,但一定要让自己安静下来,以敏锐、广阔之眼和透彻、深邃之心与水交流,才会获得非同寻常的洞见与境界。
宋崇宁元年(1102年),中国文学史上另一个重量级人物黄庭坚结束了六年的流放生涯,出贬地四川,赴家乡分宁,从湖北沿江东下,途经岳阳,冒雨登岳阳楼,遥望洞庭,写下《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其一:“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其二:“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他也是遥望。遥望就不仅仅要用眼,而很大程度上要用心。
60多年之后,宋代词人张孝祥于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中秋节,沿水路回家,途经洞庭湖。其时,词人正春风得意,自觉人生将近不惑,又官运亨通、文章锦绣,恰遇风平浪静,秋水澄澈,皓月当头,便乘兴写下了一首千古绝唱《念奴娇·过洞庭》:“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词人虽然泛舟湖上但心却在高处,依然是望的姿态。
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能当着洞庭的面,遥想当年,瞭望新貌,不也是一件乐事嘛!现代生活的浮躁、快节奏和发达的科技、交通手段,已经纵容人们走到了与古人正好相反的路上。人们最相信的,就是自己的脚,然后是自己的眼,最后才轮到自己的心。很多时候,什么都用上了,心还一直没有用。岂不知只有心才能穿越时间和空间上的重重阻碍,直达脚与眼难以抵达的渺远、幽深之境。
后来,读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有关洞庭湖的句子一直让我激动不已:“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年少时,我常常抱着书本一遍遍遥想远方大湖,猜测它的样子,揣度它的气韵。洞庭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大湖呢?竟有“衔远山,吞长江”的气势,那么,洞庭湖和长江之间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
此刻,我虽然站在了洞庭湖岸边,眼所能见的却只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终不能超越范仲淹文字的框范,看得更高、更远、更独特。论宏阔,这一湖汪洋恣肆的水确实让我有了宏阔的感觉,但就是没有办法建立起一个关于边际和位置的清晰概念。即便从身边人手里接过一架高倍望远镜,也还是看不到长江从何而入,又从何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