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们上小学五年级时的事,陶婕和陶漫一起去钢琴老师家练琴。回程的时候,陶婕说要去找同学玩,让陶漫先回家。姐姐乘上的那辆出租车被卷入货车车底,送去医院后抢救无效身亡。从此,姐姐变成了薄薄的一张放在客厅里的照片,母亲也很少讲话了——但陶漫觉得不是的,母亲说了很多话,只有她能听到。在晚餐只有一根黄瓜的时候母亲是在对她说:为什么你没有拦住陶婕;在期末开家长会的时候母亲是说:我只想做陶婕一个人的家长;在母亲晚上一个人坐着发愣的时候是在说:你为什么还在这个家里?
陶婕和陶漫都是文静的小孩,只是陶婕的文静里带着讨人喜欢的伶俐,陶漫的文静则是程度很深的木讷。亲戚朋友们喜欢陶婕更多,陶漫小的时候还会直接问:“为什么他们喜欢姐姐,不喜欢我?”母亲就会用开玩笑的语气对她说:“你有什么值得喜欢的?”这句话一开始是玩笑,后来说得越来越认真,连陶漫也觉得,事情可能就应该是这样的。
在陶婕死后,陶漫受不了母亲漫长的沉默。有一天她突然找到一条思路,如果她变成像姐姐那样的人,母亲是不是就会对她好一些?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硬要说的话,她认为这根本称不上是一个选择,这是她最后的挣扎。如果她不想被母亲一路拖进深渊的话,她只能以此来尝试对抗。
从十一岁到二十一岁,陶漫从一个沉默的小女孩长成连续三年拿到国家奖学金的大学生。她原本便和姐姐一样漂亮,在她愿意抬起头笑着和人说话的时候,人们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也是个好看的女孩。陶漫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时,母亲脸上终于开始有笑容。她做了一整桌菜,但在厨房里喊陶漫吃饭的时候,嘴里喊的却是小婕。陶漫听到了,没有说话。母亲可能也意识到了,一直没再叫她的名字。但是过了几天,母亲敲她卧室的门进来送水果,开场白还是小婕。
她这次答应了,她觉得好像都是一样的。陶漫或者陶婕,都是一回事。
失去了名字的陶漫在大学课堂上听老师讲移民,说这些人一夜之间失去了他们的身份。她用荧光记号笔在课本上一道道画线,先画出一个正方形,再把正方形画成一间有着三角形屋顶的小房子。她在想她也是移民,她的家的移民,学校的移民,整个世界的移民。她十一岁决定让自己朝着一个不是自己的方向成长,十年过去,在她和她身边所有知情或不知情的人的一致努力下,她成功地抹消掉了自己。
所以乔昊远不再喜欢她,她其实是有点高兴的。她已经是陶婕了,人人都爱的陶婕姐姐,偏偏乔昊远不喜欢。
她也不喜欢陶婕,她应该去和乔昊远击个掌才对。
3
在外人看来,陶漫好像很快就走出了失恋的阴影。他们为她找到理由,是因为她在忙着保研的种种事宜。这个理由不能说不正确,毕竟陶漫也真的是在为了这件事努力和教授们维持关系。这件事陶婕做起来会很顺利,她则要花费很多额外的心力。
周末,专业课的沈教授说要带她去吃饭,和另外几个老师和同学一起。要来饭局的还有一个客座教授,他是个小说家,至少是个在作家协会挂了名的专业人士。同学们都是和陶漫一样的理科生,没见过活的小说家,一个个都有点兴奋。到了餐厅包间,他们发现那个人很年轻,书卷气十足。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邢朋,今年三十二岁。他让陶漫在旁边坐下,夸她长得漂亮,还把盘子里最大的虾夹给她。陶漫说她不能喝酒,他就帮她挡酒。她想到在她刚认识乔昊远的时候,他也像这样对她好。
邢朋问陶漫喜不喜欢读小说,陶漫说还好,没有读过很多人的小说。邢朋问她都读过谁的,陶漫如实回答:“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乔伊斯。”她没说的是,这些都是陶婕买的书。邢朋有些意外,笑道:“你读的书都好沉重啊,我以为你会喜欢轻松治愈一点的书,你们女孩喜欢的那种,比如《小王子》。”
邢朋和他们一起回学校,却先不去教学楼,一定要送陶漫回宿舍,在路上和她交换微信,又跟她说再联系。陶漫其实找沈教授还有事,有份证明需要他签字。她回了宿舍,又往教学楼折返。天已经暗了,偏偏她走的还是小路,每一步都像是踩进墨汁里。她突然看到前面树丛边漆黑的一团,她以为是学校里出没的流浪狗,吓了一跳,却见那团黑色的影子像面团那样被拉长了。原来如此,不是流浪狗,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