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是个更夫,不知怎的名气好响。
我们那个小城里,没有什么巡逻队,守夜打更都叫更夫包圆了。更夫的地位,自然不如镇长保长,只有帮人操办红白喜事的“萝卜头”才是他的同僚。如果硬要说他比“萝卜头”高出一筹,那就是,逢年过节时,更夫理所当然出现在每一家门前,毋须开口,那些散发着茶叶清香的熟鸡蛋,包成三角形的糯米粽和点红的大小团子,会陆续投入他的白布褡链或元宝香篮里。
阿炳和别的更夫却不一样。
他在某年接替了死去的老更夫,不久就把老更夫孓遗下的小木屋迁到街梢的土岗上,又在板墙上用锅底灰刷写两个大字:“包更”,让人不由想起大街上花花绿绿的招牌。在打更守夜的学问上,他的点子也比老更夫来得多。除一面小铜锣和一副摩挲得精光水滑好与日头比亮的竹梆子外,他又别出心裁编了几支自由调,爱怎样唱就怎样唱。常常,在静悄悄的夜里,传来那多少有点冷清凄切的男中音:“…水缸挑挑满,灶窝掳掳净。门户阿关好?火烛要小心!”与那“笃笃——堂堂”的更鼓,那溶溶的月色,唁唁的犬吠,给梦中人们频添几分温馨。
阿炳此人貌相并不好,更谈不上清雅堂皇。四十出头,披头散发,终日都有几分邋遢。这也难怪,木屋里没有女人和孩子,唯一同他作伴的便是那条喂得肥墩墩的大黑狗。守夜打更时,它总是默默跟随着,时不时用热乎乎的舌头去舔主人的脚后跟。小城中的人,平静日子过得腻味了,对于初来乍到的人物照例有一番议论,还有探询加窥视,况且阿炳又是这样的怪异对象?传闻,阿炳曾经入过帮会,那个帮会传艺习武,抱打不平,提及还颇有些名气哩。由此推理,新更夫来历不凡,是否身怀绝技却不得而知。流言如滚雪球,入到镇长耳朵里竟然是:“身轻如燕,走壁飞檐,百步之内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镇长自然也明白,昆仑奴虬髯客红线女,那不过是唐宋传奇的故事哩。但,值此兵荒马乱之世,这阿炳的底细不明,依然要格外留神。于是镇长家封火墙上忽出现一排尖利如狗牙的碗碴子碎玻璃片,在天天从东方升起的太阳里闪着警觉的寒光。天刚断黑,就把那满街灯火关在住宅大门外面,夜间隐隐听得喊声:“…水缸挑挑满,灶窝掳掳净……”伴着“笃笃——堂”的更锣,镇长便猛睁开眼睛,望着窗外正浮出的一梳新月,它竟是吕四娘刺杀雍正皇帝的飞剑呢!
可阿炳却全然不知镇长的恐惧,他自顾每日里守夜打更,唱他的自由调。晚起晚睡,平平淡淡。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哪像什么绿林豪杰?真让人难以相信他曾经英雄体面地闯荡过江湖哩。渐渐,人们对新更夫的兴致淡泊了,在这种岁月谁不想安安稳稳守住自己的本分,至于镇长大人,有几多疑云,有几多审慎,更有几多惊悸,同样一点点烟散了。连封火墙上碗碴子玻璃片残缺断落,却忘记叫家人补上。是呵,在小城里他用得着如此提防吗?!
倒是大黑狗比镇长明白得多。那大黑狗披着一身黑缎子毛皮,铜铃眼睛在夜里闪出绿幽幽的光。一日,大黑狗比阿炳起得早,欠欠身子,懒洋洋地走下土岗来,突然间四腿站定,馋涎欲滴……
多半是它那副尊容不够文雅吧,一只芦花母鸡惊叫着,就像清纯少女蓦地里遇上浪荡公子,惶惶不安了。一瞬间,大黑狗冲着芦花母鸡猛扑过来。芦花母鸡吓得扑扑飞,一下子落在镇长家宅屋顶上,脸涨通红,咯咯咯直叫。
鸡上屋,主火烛。镇长这个人生平最讲究忌讳,一肚皮火气马上迸发了:“谁家的瘟鸡?非得给老子扯红放炮不可!”
芦花母鸡是陈四奶奶的,她是个孤寡婆婆,给人家洗洗缝缝过日子,芦花母鸡是她的命根子,油盐酱醋钱全指望它呢。这时候,陈四奶奶吓得两眼发直,身子筛糠一个样,已经行走不动了。
门开,一伙人涌进屋。镇长一尊天神似的站在她面前,手里就掐着那只芦花母鸡:“你是要这芦花母鸡,还是上门消灾赔礼?”
陈四奶奶茫然四顾,不知怎办才好。
其间,一个身子弓曲如虾的人,自人丛里走出来,向镇长讨情。鸡飞上屋是由大黑狗所引起,而他自己则是大黑狗的主人,应当责无旁贷……
镇长连正眼都不看阿炳一下。
陈四奶奶扑通跪下,求镇长高抬贵手,把芦花母鸡还给她。
杀人不过头点地,更何况陈四奶奶年纪比镇长的亲娘还大!阿炳望着镇长,两眼似睁非睁,也许值一夜更至今尚未睡醒吧。
镇长不做答。歪着头眯着眼左右打量,终于脸色稍稍平和了,却使劲把芦花母鸡猛摔在了阶沿石上,一字一字道:“好吧,算我便宜了你这个老乞婆!”
人们随镇长挨次出屋,走几步又回头望。
芦花母鸡在陈四奶奶怀里拼命抽搐,一会儿就伸腿不动了。
似睁非睁的眼睛,霍地闪出两点刀尖似的光亮。
又一天,镇长在相好的女人家里请客,三个保长都来了。吃过饭,正好一桌麻将,“东南西北中发白”,四圈不过瘾,再来上八圈,同僚们在方城中简直流连忘返了。
夜深沉。四周寂寂无声,人们都已睡下。忽听得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水缸挑挑满,灶窝掳掳净。门户阿关好?火烛要小心……笃笃——堂!”许是刚才唱到锅灶吧,镇长马上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加以接连几圈手气很背,他把面前的牌一推:“喂,今晚上夜宵吃什么呀?”
银耳赤豆羹,白糖煨莲子?镇长都不中意,嫌太甜腻。那么他想吃什么呢?
鸡!
三个保长不禁舔着嘴唇,使劲咽口水了。清炖鸡,红焖鸡,咖喱鸡?可深更半夜去哪里弄鸡,又叫谁来伺候大人们?所有这些,镇长统统不管。
还是大保长脑子灵光:“叫他来。”
镇长:“哪一个?”
大保长:“包更阿炳。”
二保长三保长一致赞同:“行行,就是他。”
镇长淡然一笑:“好,就抬举他一回。”
阿炳侧身进来了,他仍曲弓着身子,眼皮都不抬一下。哦,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接这个差事,是慑于镇长大人的暴戾恣睢,还是忆起了陈四奶奶的芦花母鸡?一时间他有点理不清。不过这三个保长倒是上好的见证人,让他们目睹一下“自有强中手”,也许是件好事吧……
镇长见阿炳不言不语,眯眼打量他一下:“放心,不会亏待你的,八月节叫镇长太太多赏你几个就是了。”
三个保长一条声地:“多赏你几个就是,只要让镇长吃得满意称心。”
阿炳抱着梆子铜锣去了。
同僚们又大战回合。不知怎的,镇长的手气竟然转了,三个保长的筹码不知不觉移到了“上峰”面前。天看着快亮了,有人进来喊吃鸡,牌战就此告一段落,镇长是理所当然的大赢家。
汤锅里,四只母鸡,散发出诱人食欲的浓浓香气!大家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尊严,忙不迭捞到手里,用嘴啃,用牙咬,用手指撕,一阵阵吧嗒吧嗒的咂嘴声,煞是好听。
这个阿炳了不得!他胳膊交抱看着他们。那眼神,那冷笑,那骨头气质里的某种东西,多么像他,却又极不像他,甚至于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就那样肠肥肚圆,连连打着饱嗝。兴尽的四人作鸟兽散了。凉飕飕的晨风,十分醒人头脑,镇长周身舒畅着,径自朝自家走去。
家门口吵翻了天。镇长太太正骂人狗血淋头:“哪个天杀的吃枪子的东西!……老娘好端端一窝鸡叫你掐死了!太岁头上动土,难道你吃了豹子胆儿?”
镇长心里怦然。
“我说太太,怎么没听到一点声响,真怪!”
“我看是狐仙,怪我们多时没给它上供了。”
“可不是。我半夜起床解手,外面一个黑影子,还有两盏碧绿碧绿的灯火呢!”
镇长目光中多少带有点某种希冀:“那,鸡有没有丢掉?”
镇长太太:“怎么不丢掉?四只鸡婆!”
谁料想威严非常的镇长竟然脸色发白,那攥不紧的拳头在袖子里簌簌颤动,她轻轻喘息着,冲着镇长吼了起来:“快,快,快去把阿炳找来,他知道四只鸡婆在哪里。”
小木屋没人。连大黑狗也不见了。那铜锣和竹梆子,却高高挂在门框上,阳光下熠熠放亮着。谁都不知道包更阿炳和大黑狗到哪里去了。
只有陈四奶奶意外发现家里多出一篮子糕团来,那元宝香篮明明是木屋里的东西。
再也听不到“水缸挑挑满,灶窝掳掳净”的自由调。
镇长大人却由此得下了奇怪的失眠症。通夜不敢合眼,一直仰望着黑屋顶,心里充满惊悸和不安,尽管封火墙上的碗碴子碎玻璃已经换作钢锯片。不过要是拉上电网,也许能安然入睡了吧……
唱阎王的人
阿仓才三十上下,方面大耳,眼若朗星,根本不像个种田人,加以气度从容衣着整洁,走到哪里都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这个并不一般的年轻男人,什么营生不好干,却偏偏是个唱阎王的好手。
唱阎王和唱春相差无几,不过随身多出一样东西来,那就是阎王图。一大幅彩绘帛画,工笔画出的十殿阎王,一概博带宽袖峨冠高靴,无论蓄须还是光着下巴颏,全都仪容端正神情冷肃,令人望而生畏。其实,可怖的还是他们身处的境地:地府囚狱,刀山油锅,拔舌锯人,奈何桥血污池望乡台孟婆亭,无不怵目惊心魂飞天外。阎王图就卷在竹竿梢头,唱阎王的人唱时只要把竹竿插在地上,打开阎王图,猛敲一阵小锣,然后唱道:来——春季里来百花香,闲来无事听我唱。一不唱珍珠宝塔小方卿,二不唱哭倒长城女孟姜,虚空来到虚空去。单唱那往生世界十阎王。下面的唱词无非叙说十阎王分居十殿,各司其职,执掌裁定人们生前的善恶是非。七字句,间或有十字长句,内容劝人为善,俗套模式至极。
说阿仓是唱阎王的好手,是因为他口齿清楚字字入耳,有一副钟磬好嗓子,再加上他人相出众,难怪锣声一响马上便有人围拢来,尤其不少年轻妇女对阿仓这个人很感兴味。却有知情人说她们这是“痴心妄想”,人家阿仓唱阎王是大有来由的。原来,阿仓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是一位高僧出手相救,才保住他这条濒临死亡边缘的性命。高僧执意要阿仓出家修行侍奉佛祖,可阿仓是独生儿子,家里唯一的香火,后改为成人庙会上扎肉提香炉,却义因身单力薄经受不起,最后才走了这条唱阎王的路,终身劝人戒恶向善,做个在家的和尚。阿仓早早就娶妻生子,女人是个乡下姑娘,他心里并不喜欢,一两年后重回城里来唱阎王了。
另一个原因是,阿仓曾经有个心愿,去九华山朝拜地藏王菩萨。“度尽众生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舍身度鬼的故事,是他从高僧那里听来的,一直深受感动铭记在心。去九华山需要点钱,文武全不在行的他只有靠唱阎王攒钱了。
城里是个花花世界,酒楼饭店大戏院,巧立名目的向导社(妓院)和戒烟所(吸毒馆),无不是人间的地狱。那夜间马路上拉客的女人,一个个不就是等地藏王去救度的鬼魂吗?尽管如此,一开头他还算是心明如镜,日长时久见得多也就慢慢地麻木了。
听阿仓唱阎王的年轻妇女里,有个模样标致穿戴时新的女人,每回看他都看得出神,听完扔钱也扔得大方,人家一两个角子,可她总是一张大票,再不就是一块“袁大头”,银元在小锣里“当”的一声,清脆而悠长,好听极了。他不由深看她一眼,目光里充满惊讶的喜悦……城里人几乎都认识她,有名的“私门头”,也就是暗娼,因为一身白净肌肤,外号白牡丹便是。关于白牡丹是怎样把阿仓钓上手的,却谁也说不清,只好听疤眼阿六的独家新闻。
疤眼阿六右眼皮上有个疤,这并不妨碍他包打听式的窥探,他说两个人有那么回事,自从放河灯之夜开始。阴历七月三十,地藏王菩萨生日,白云渡的夏夜十分热闹,一朵朵一盏盏的荷花灯,海碗口大小,亮闪闪飘摇摇浮漾在河上,一泓清流都被它们耀红了。再有,悠扬悦耳的诵经声,馥郁幽雅的檀香味,实实在在是个神秘而迷离的幻境!阿仓去那里是为了唱他的阎王,那神情那声调比平时更虔诚更动人,烧香念佛放河灯的人群里,并无白牡丹的身影。该是一场雷阵雨牵的线吧,轰隆隆的郁雷,噼里啪啦的雨点,人们四下惊慌逃散,只有阿仓不曾奔跑,他卷起阎王图抱在怀里,由着雨绳抽打着,身上湿透狼狈不堪的时候,救人的观世音忽然出现了。一辆黑色皮篷包车拉过,到他身边时停住,一条白皙皙的胳臂把他拽上车去,然后放下车帘子,遮得严严密密,包车咕打咕拉走了。这一切,不过几分钟,可阿仓的命运却就此拐了个大弯。
不消细说,包车里的女人便是白牡丹!
东门丢扁担,西门传造反。人们并不相信疤眼阿六的话,故事的漏洞不少,比如阿仓为什么答应和白牡丹那种女人同车,雨止车停两人去了哪里,阿仓怎会完全失去抵御力。疤眼阿六指天发誓,说人和车都千真万确,再不信可以进行调查。怎么调查?去白牡丹寓所实地踏勘。怎样踏勘?疤眼阿六沉吟半晌,又说出一条计谋来。
白牡丹住小校场,独门独户,院子里种两棵石榴,红红白白,相映成趣。据说是一个赋闲了的老县长给她置的,老县长自己难得来过夜,却常常派人送东西来,吃的用的玩的都有,由此可见她的宠幸。可疤眼阿六的实地踏勘别出心裁,一不进院子,二不同白牡丹照面,只是去阿仓住处兜了一圈,晚上才趁夜深人静,在院子大门外拉一道细红线,又在门口撒一层黑炉灰。第二天早晨去看时,细红线断了,炉灰上面留一双鞋印,大小尺码和阿仓的鞋子一模一样!
也许阿仓和白牡丹有所觉察,从小校场迁去别的隐秘巢穴,这下疤眼阿六无计可施,一个劲眨着他的疤眼,学着东洋人的口气:“大大的狡狯,大大的狡狯狡狯!”尽管疤眼阿六的新闻似真似假,可阿仓的阎王却就此不唱了,索性连人影都不见,有人说他去了九华山,也有人说他跟着白牡丹私奔了,一时间众口纷纭莫衷一是。不过小校场的院子倒是空了许久,石榴花耐不住寂寞探身墙外。总共也不过大半年时光,阿仓又复出现在城里,一脸憔悴,一身褴褛,再不是过去那个光鲜整洁的阿仓了。疤眼阿六见到他,自然要问起白牡丹的事,阿仓支支吾吾,经不住疤眼阿六的再三盘诘,这才隐隐约约透露一点,白牡丹终究让老县长的人给抢走,生死下落不明。至于阿仓自己,被人打个半死,吊了两天两夜,腔子里剩一口气被扔在野地里,幸好有人发现救了他,才第二回保住这死里逃生的性命。
白牡丹什么都不曾留给阿仓,可阿仓却把自己的灵魂都交给了她。此后的阿仓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阎王唱不成了,凭着一条好嗓子混入草台班子,一边跑码头,一边浪赌浪嫖,玩出一身病来,终成路倒死在了街头屋檐下。一领芦席,一捆草绳,一把锄头,两个闲汉送他去乱葬坟。挖坑,冲芦席卷吐唾沫。一个闲汉骂死鬼:“好端端的唱阎王,谁叫你不守本分贪风流,没度成女鬼反倒让女鬼连皮带骨吞下了肚!”另一个打着哈哈:“别怪人家女鬼,要不是他自己心里先有了鬼,那女鬼能不费力气拽他一起去阎王那里?!”
倒是阿仓的乡下女人,后来由着长大的儿子陪同,一起去九华山给地藏王菩萨烧香,终于了却死去男人的一桩心愿。这可是疤眼阿六的又一条独家新闻,信不信由你。
城里人从此再也没见到第二个唱阎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