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晴朗的天气突然阴沉了下来,要下雪的样子。
寒冬的号角,在村庄上空疾奔。地上遗弃的塑料袋子被风扬起来,在空中翻滚。一些不甘飘零,挂在树枝上,像旗帜一般晃动着,仿佛向人们悄悄透露疾风行进的步履。一些人家钉在窗户上的塑料薄膜,因为边角没有钉紧,被风吹得一张一合啪啪直响,像一条条跳在岸上的鱼。
母亲啪的一声关上前门,家里像电影剧终一般瞬间黑了下来。母亲走回来哐当一声打开院门,光像泄闸的洪水一般扑进屋里,刹那间将黑暗漂白。院四周有围墙遮挡,刮到家里的风成不了气候,暖和多了。下午两点左右,母亲把大锅里的水烧滚,白色的水汽从锅边逸出,弥漫在厨房里,给人暖意融融的感觉。父亲将叼在嘴里的烟深吸了几口扔掉,打开锅盖,用水舀子从锅里不停舀热水倒进放猪大肚子的塑料盆里。本来死气沉沉的红盆上面热气翻滚,顿时有了生气。
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个下午,彼时,人们的生活还不富裕。在农村,人们日常的主要收入靠种地。从年头忙到年尾,手头都紧巴巴的,一日三餐,菜里见不到几滴油水。但在我的记忆里,猪肚火锅却是我们家寒冬里常吃的一道荤菜。熬熟的猪肚片厚实筋道,灰白色的猪肚汤香浓可口,口感好得没法说。
火锅,让年幼的我对冬天充满期待。在那些个贫困的日子里,很多农村家庭只能偶尔来顿荤菜解解馋,像我家这样隔三岔五吃猪肚火锅的不多。幸亏这事在外也没人提起,如果被我奶奶知道,她肯定要数落我妈还要不要过日子了,其实这事不怪我妈。我妈家里兄妹五个,我外公早逝,能过苦日子是她在娘家养成的好秉性,如果钱装在她口袋里,肯定是攥得死死的。
我父亲当时是乡赤脚兽医。虽然平常赚的不多,但手头零散的钱不断。加之与我爷爷刚分家不久,不但不背外债,手头上还余了几个。他常年在外跑,大手大脚惯了。按他自己冠冕堂皇的话说,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伙食不能差。我母亲虽然心疼钱,但她觉得父亲做的事情都对,说的都有道理。所以父亲去买猪肚子她不阻拦,也不责怪。买回来她还开心地打理熬煮。
父亲一般六点多钟出门,步行约半个小时到镇上。他落脚的第一站,是西街老吴家的早餐店。他进店找了个位子坐下,手一扬,喊老板娘上一碗胡辣汤和三件点心。与那些老年人吃早点细嚼慢咽打发时光不同,父亲端起胡辣汤呼啦啦喝起来,像饮水一般顺畅;他夹起点心咔嚓咔嚓吃起来,像铡刀切草一般利落。吃完,父亲招呼老板娘包几件点心,起身前往街北头去看望老师傅。
父亲的师傅是乡畜牧站的兽医张道民,吃财政饭,五大三粗的体形,说话有点蛮。人们背后喊他北方老侉子,父亲称他老师傅。大集体解散之后,兽医由兽医站统管过渡到个人承包,父亲凭着过硬的手艺行走乡里闯出了好口碑,是张师傅教的好底子。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张师傅光荣退休。退下来才没几年,没享到啥福,身子骨却一年不如一年了。关节炎、咽喉炎时好时坏,听力也大不如前。那时候,老师傅儿子张司轮子承父业在镇上开了个兽医店,生意还可以。
父亲来看他的时候,老师傅正坐在店面后的厢屋里。他的椅子靠在炉旁,两手交叉插在袖口里抱在胸前闭目养神。“老师傅!”父亲在店前喊了一嗓子,与正在柜台前做生意的师弟打了声招呼,进了里屋。老师傅听到父亲的声音,精神一振,从萎靡的状态中醒过来。他抽开双手杵在椅把上,准备坐起来。父亲伸手示意他别起身。问可吃早饭了。
“吃过了。”老师傅的声音像老风箱一样含糊不清,但父亲听得懂。“坐、坐坐。”老师傅指着旁边的椅子说。“最近咳嗽可好点了?”父亲往老师傅旁的茶缸里倒了点热水,又把买来的点心摊放桌上。“在哪买的?”老师傅问。“西街老吴家。”父亲答。
“他家点心不赖。”老师傅伸手颤颤巍巍地拿起一个狮子头,咬一块,慢慢嚼着。“冷不冷!”父亲问。“不冷,有炉子呢!热乎得很。”老师傅手指着前面说:“你拽个椅子过来坐,烤烤火。”
父亲在炉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又问最近咳嗽可好点了。“老样子,不得好。”老师傅摆摆手,问父亲最近可忙?“忙。田里的活不能落,换季病猪多,跑了东家到西家。”“手艺人嘛,赚的就是腿勤快。”老师傅关切地问:“今年承包户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