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家右边,是一家挨一家的门面,皆窄长高深,有的是住家,有的是店铺。左边高耸的砖墙上,用石灰水刷了一条大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字迹已经斑驳,但仍清晰可辨。对面,办了一家酒厂。酒厂的大门在东面,站在水玉家门口,只能看见围墙,看不到厂房。酒厂上空常常有一阵一阵的酒香荡过来。
水玉家人口清简,父亲、母亲,和她,一共三口人。父亲在城关中学做厨师。城关中学的学生伙食想必是不大好的,因为做厨师的都是那么瘦,瘦得14根排肋骨根根可见,那么学生的伙食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做学生的伙头军却是很忙的。每天早晨,天还黑的,父亲就起床上班去了。一去一天。到晚上,天都黑尽了,他才提着大半桶潲水(那里面盛着学生倒掉的残饭残菜),绕着城边,慢慢走回家。父亲有一手绝技:炒狗肉。他用茶油炒出来的狗肉,能香出两里地。可是他很少有施展绝技的机会。只在过年过节时,机关单位会餐,偶尔会请他去显一显身手。父亲心地很好,见到学生,总是笑眯眯的,他给学生打菜,一勺子舀上来,就扣到了学生的钵子里,不会在手里来回地晃。有时看到学生迟到了,背着书包猛跑,他就会跟在后面喊:“哎,慢点,别绊倒了!”学生们见了他,比见到老师还恭敬,都会很郑重地呼一声:“朱师傅!”父亲在家的时间少,母亲在家的时间却多。水玉的母亲没有工作,是个家庭妇女。母亲长得跟父亲正好相反,很胖。两边脸颊肥嘟嘟的,下巴很厚,十根手指像蚕蛹。她在家也并不得闲。她要做饭,要洗衣服,要莳弄菜园子,要喂猪。她每天要剁一大堆猪菜,和上朱师傅从学校提回来的残饭残菜,倒在一口大锅里熬。她家每年要杀两头肥猪。八月中秋一头,过年一头,她还要纺纱织布(她自己的和朱师傅的衣裤,都是经她手纺出来,又染成蓝黑色,比着衣样子裁剪出来的)。后来女儿水玉长大了,能帮上忙了,像洗衣服、剁猪菜、生煤火一类事情,都能搭上一把手,她就松闲了许多。她却是个待不住的人。一得闲空,就踅到隔壁人家,或是隔壁再隔壁的人家,跟一些妇人喝茶聊天去了。夏天坐门口(门口有清泉淌过,有凉风拂来),冬天坐灶旁(灶上烧着旺火,火上煨着铜茶壶),唧唧呱呱零零碎碎地说话。
潲桶仔总是在水玉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去找水玉。他坐在泉流水岸边,一只脚垂在水里,看水玉槌洗衣服。一只棒槌在水玉手里翻上翻下,槌起槌落,便见水花四溅。水玉漂洗衣服的样子很好看。腰肢伸起很长,一扭一摆,手臂浑圆,屁股显得很大。水玉剁猪菜的样子更是好看。叮叮叮叮——一阵刀响,手边就翻起了一堆猪菜的碎屑。然后,撮箕一撮,刷——倾进大锅里。他觉得水玉真是很能干。
潲桶仔有时也跟水玉去扯猪菜。水玉教他认识了马齿苋、野菖子、野芥菜、野茼蒿、地菜子。有潲桶仔做伴,水玉就把竹篮子让他挎着,把镰刀也让他拿着,两人相跟着在田埂上或是山林里转悠。水玉散着手走在前头,看到一蔸野菜,手一指:“这里!”潲桶仔就一镰刀劈下去,连根抄起。水玉又一指:“那里!”潲桶仔又是一镰刀点下去。有潲桶仔帮忙,竹篮子很快满了,两个人就拣块岩石坐下来,一起抬头看天上的云,看田野里青翠作一团的庄稼,看远处若隐若显的珠泉亭尖顶。水玉常常会扯起嗓子唱起来:“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水玉的嗓子真好,脆亮无比,清纯无比。她有时也会低了嗓子唱本地流行的花灯调:
正月里(来)正月花(呀),
正月里情哥到我家。
我家没有好招待(呀),
十盘果子九盘花(呀哪嗬嗨)。
……
潲桶仔听得一呆一呆地,就想:我不要九盘花,只要一盘花就够了。
又想:她应该到剧团去唱戏的。
到了暑热天气,水玉还是会隔三岔五地挑了珠泉水去沿街叫卖。潲桶仔要帮她挑,她不肯。她用双手死死地攥住扁担,无论如何不肯松手。她只答应让他在后边远远地跟着。水玉挑了泉水担子,一晃一晃地沿着街道走下去,一边敞亮了嗓子叫着:“有冻泉水啊——又清又甜的珠泉水啊——才出来的珠泉水啊——”桶里的水经不住晃荡,一路滴洒出来,洇出了一朵朵花。潲桶仔伴着水花一路跟进,心里也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洇开来。一担水卖完,水玉的口袋里攒起了一把零钱。一分的,两分的,她收的都是银毫子。她有一个扑满,是用一节竹子做的,两头封死,中间开孔。赚了钱,就塞进去。塞完了,双手握住放在耳边摇一阵,摇得哗啦哗啦地响。里头银毫子少的时候,摇起来声音很响。零钱渐多,声音就小了。这些钱,父亲母亲都不管。她打算慢慢积,积够了就去买一块好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