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小妹子大大声问:“大哥,喝珠泉水啵?刚刚担出来的珠泉水!”
潲桶仔说:“我不喝水。我来还钱的。”
他把手伸到小妹子眼前,张开手掌。他的手板心里摊着几粒银壳子。
小妹子扁了扁嘴说:“你喝了我的好多水啦?要这样多钱?”
潲桶仔说:“你不记得了?那天我喝了五勺水。”
“记得记得。那天我还好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你的肚子真大,一次喝得下五勺水。”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一顿还吃得下两斤米饭。”
“呀——那消化得了?”
“消化得了。没有什么消化不了的。”
“让你吃坨泥巴都消化得了?”
“不讲泥巴。吃坨铁进去都要把它化成屎。”
“啐!这话说得丑!”
“是。说得丑,说得丑!”
潲桶仔很奇怪自己的口气怎么变得这么服帖。
“那天我真的是没有带钱,不是有意赖账。”
“谁知道你是不是有意的。”
“我可以对天发誓!”
“发呀!我好想听听你们男伢子是怎样对天发誓的。”
“好,我对天发誓:那天我要是有意赖你的水账,天打五雷……”
“不说了不说了。我信了。”
“那天我回家拿了钱出来寻你。寻了一路,没有寻到。”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看到你了。”
“看到了不喊我?”
“几分钱,好大的事,我还会喊住你讨?”
“看不出你小妹子还很有志气。”
“那自然!”
“这几天我天天到街上来等你还水钱。”
“这我就不知道了。”
“现在你相信了吧?”
“看不出。你这人良心还蛮好的。”
“那自然!”
潲桶仔就把钱在手里攥了攥,说:“来,接住。”
小妹子却把手背到身后,歪了头说:“等下再拿。”
“为什么?”
“我要看你今天还喝不喝得进五勺水。”
“好,我喝给你看。”
潲桶仔就摘下竹端子,舀起一勺水。他一边喝水,一边低下眼睛瞟着小妹子。小妹子脸上漾满了调皮的灿烂的笑意。他的心里鼓涌着一股劲头。
他听到小妹子在一旁数着:
“一、二、三、四、五——”
他一气喝下了五勺水。
他觉得那水好甜。——真甜!
那天,他知道了小妹子的名字:水玉。
水玉,这个名字真好听。这让他想起了北门口的珠泉水,想起清晨碧澄的天空,想起浸在深井里的红瓤西瓜,想起沾在草尖上的露珠,想起刚刚出锅的豆腐脑。他还想起在学校读书时学过的一个词。晶莹。这个名字让他感到很凉快,很舒服。
五
潲桶仔常常到北门口找水玉玩耍。
水玉住在北门正街上,街头第一家。出街口,就到了城外边,走一筒笔直的石板路,即是珠泉。站在她家门口,可以清楚地看到珠泉亭,看到珠泉亭翘檐上停着的麻雀,看到亭子里的石桌石凳,一切了然。珠泉水傍着石板路平缓地、不动声色地流下来,荡荡漾漾,流经她家门口时,被一道石槽一挡,顿时形成波折,就哗哗地喧响起来,让空气充满了水意。水玉常常蹲在石槽上,淘米,洗菜,槌洗衣服。每天早上,她就蹲在那里刷牙,洗脸。她把牙膏沫子喷得噗噗地响。她让毛巾浸饱了水,在脖颈上用力地、来回地擦洗。然后一蹦上岸,跳着回到家里。
水玉家是个直通间,里外三进。外间是泥地,里面两间都铺了木板——地上铺木板,这在县城是不多见的。不过她家的木地板很旧了,踩在上面,一着力就咔咔地响。出后门,是一块菜园——这在县城也是不多见的。菜园很小,但是莳弄很得法。矮的是蔬菜葱蒜,高的是丝瓜豆角,不高不矮的是茄子辣椒。菜园子用双层的竹篱笆封得严丝密缝,鸡鸭人狗都进不来。后门左侧有一个猪圈。猪圈用断砖砌成,半人多高,里面长年困着一头肥猪。猪圈外面的低洼处,积了猪粪猪尿,随时就可以浇到菜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