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提出要跟潲桶仔到张家煤矿去挑煤,潲桶仔满口答应了。头天晚上,水玉跟父亲约好,让他起床的时候叫她。第二天一黑早,她挑了一担箩筐出门,就见潲桶仔在路边等着了。潲桶仔见到她,随手递过两个煨红薯。水玉单手接住,煨红薯还是热乎乎的,她心里也热乎起来。他们赶到义公祠门口,同一群早起挑煤的人会合了,就往城外头走去。水玉脋着小步,紧紧地跟在潲桶仔后面。空气很清新,四野很寂静,只听到“嚓,嚓,嚓——”的脚步声一路伴随他们。过桥了。上山了。水玉一抬头,忽然看到天边抹出了一道鱼肚白。天光打在前面的山尖上,闪烁有光。然后,光影一寸一寸地下移,山色也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一只宿鸟似乎受到了某种召唤,“呱”地一声冲天飞起,霎时却又不见了踪影。但就在这转瞬之间,天地全部放亮了。天空碧澄,大地晰然,清新如洗。“呀,太好玩了!”水玉在心里暗暗惊呼。她觉得这黎明时分的山野真是神奇。她觉得出来挑煤还很有意思。
挑着煤往回走的时候,水玉才发觉事情并不是那样好玩、那样有意思的。担子在肩上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重,汗水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濡湿了一大块衣襟。她只好歇下担子,站在路旁喘气。潲桶仔一直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她身后,看到她停住,他也放下担子一起歇憇。后来水玉歇憇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就问她:“还挑不挑得起?”他打算如果水玉说挑不动了就把她的担子垒到自己的箩筐上,一担挑回家。可是水玉望都没有望他,只微微仰了脸,说:“我挑得起!”潲桶仔就又说:“你挑不起了就开声,让我帮你挑一些。”水玉忽然气道:“我说了我挑得起!”说着一拱腰把担子担上肩,竟一气走了两里地,一直走到了县城边。
水玉顿下担子,长吸一口气,说:
“好了,到家了。”
潲桶仔也停下箩筐,说:
“你这个妹子啊——啊——”竟“啊”不出什么来。
“我怎么啊?”
“你——?我服了。服透了!”
“哼!”
“——你还会去挑炭么?”
“去!”
“好。我叫你!”
水玉果然守信,每回潲桶仔招呼,她就捡拾好箩筐跟着叫声出了门。潲桶仔当然知道她不必每天挑煤。她又不靠卖炭赚钱,只供自己家里烧,隔个三五天,或是七八天,到煤矿挑一趟,就足够了。
水玉家里,慢慢有存煤了。
这天上午,晴空万里,烈日朗朗。两人挑煤回来,在义公祠门口的树阴下歇了一阵,正起身准备各自挑担回家,一个人迎面走过来了。
“李火生同志。”那人笑吟吟地叫他。
“哦——?”
潲桶仔还是头一次听人这样叫自己,一时发了懵。在我们那地方,在那个年代,很少有这样郑重称呼的。他直着眼睛望着那人,只觉面善,但想不起是谁。
“哎哟嗬,未必就不识得我了?”
“识得,识得。”潲桶仔讷讷地说,有点着急。越急越想不起来。
那人就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臂上。
“我是赵运生啊。识不识得?”
“嗬嗬嗬嗬,是赵运生啊,老同学呐,哪里会不识得。”
潲桶仔也高兴起来,捋手顿脚,上上下下打量赵运生。
赵运生穿得好体面。一件涤卡灰中山装,一条笔挺的毛料长裤,着一双黄色麂皮鞋。中山装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口袋里插了两支钢笔。头发朝两边分开,刚刚遮住耳朵。额头很高,下巴很翘。真是几年不见,变了个人了。
“你变化很大啊。中山装都穿起来了。”
“穿了一年多了。”
“钢笔都插两支了。”
“要插得下,我还可以插三支哩!”
“嗬,了不起!现在在哪里高处?”
“你估猜呢?”
“我这人脑壳蠢,估猜不出。”
“我晓得你估不到。告诉你,我到县政府工作来了。”
“哦,当干部了。”潲桶仔下面接着还有一句话:难怪打扮得婊子样。他没有说出来。
赵运生就歪了下巴说:“对了,当干部,天天坐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