潲桶仔这个诨名,就叫起来了。
潲桶仔很对得起他的母亲。他的身体,像化肥催着一样,看着看着长起来了。奇怪的是,他那样能吃,身体却并不胖,只是长高。十几岁时,就长到一米七几了。身材颀长,四肢匀称,皮肤黝黑,眉眼清秀,一点不像母亲(打卦婆是一张圆脸,两道粗眉,一坨蒜头鼻)。潲桶仔七岁发蒙,后来又上了中学。他的学习成绩不好,总是排在班上最后一名。刚上小学时,他的算术不错,心算尤好。老师说出两组数字,别的同学还在纸上加减乘除,攒眉计算,他却已经在心里把答案计算出来了。他对数字天生有一种敏锐。进了初中,一学代数,他就蠢了。他脑子里就像一团乱草,那些数字和公式怎么也理不清。读书不如人,他的劳动却是强项。学校里每个星期有两天下午是劳动课,每学期还有半个月的学农活动。挖土,锄草,种菜,种烤烟,平整操场,培育棉花钵,打农药……他都一学就会。他常常还反过来当老师教同学们怎么做。可是劳动好毕竟替代不了学习成绩。他勉强读完初中,再升不了学,就回家了。
潲桶仔没有考上高中,打卦婆倒也想得开,没有说他一句重话。她觉得不读书了,回家找点事做,照样过日子。
打卦婆去找了居委会,找了搬运队,找了竹棕社,找了铸造厂,他们都同意让他去。但不是正式的,是临时工。潲桶仔跑去几个地方看了。一看之下,大为丧气。搬运队是什么?拉板车。铸造厂做些扒锅鼎锅,也叫“厂”。竹棕社一色的老头子,看一眼都烦,成天坐在一起做事,人都会死。再说,他受不了按点上班下班的规矩。他想着自己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得如一枝柳树条,随便插在哪块地上都能发芽长叶,活得有滋有味,摇曳生津。
他给自己找了个事:挑煤炭。
这是件自由职业,是个体力活。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烧煤饼。可是县城里不产煤,挑煤要到去城十五里的张家煤矿,途中还要过一趟钟水河。县城里有闲劳力的人家,一般是自己去挑了煤回来,做成煤饼,自产自烧。但更多的人家是买现成的煤饼。这种煤饼,此地独有。煤饼的做法也是别处少有的。煤炭先要过筛,把块煤筛出来,另做他用,然后,在煤粉里掺入黄泥少许,浇上水,赤了脚在上面反复踩踏。这也有说法,叫:踩煤炭。我们那里也有专以帮人踩煤炭为业的。踩煤炭也是要有一点技术的。但更多的是要有韧劲。一脚跟一脚踩过去,翻转来,再又踩一遍过去。如此七八遍,直到煤泥不沾脚了,就是和匀了,踩粘了,再把煤泥耙拢到一堆,一个个团成饭碗大小,拍在墙壁上。是好把式的都会在煤饼上留下清清楚楚的巴掌印,五指张开,深浅有致。巴在墙上的煤饼,往往要三五天,甚至七八天,才能风干,才干得透。所以,在县城小巷里的一些砖墙上,长年巴满了煤饼,形成一道黑乎乎并不太雅观的风景。外地人到这里,总要驻足观看一阵,捉摸不透那满墙的煤饼是做什么用的,又是怎样巴上去的。县城里有一帮没有读书的半大孩子,就是以挑煤炭卖煤饼为生的。潲桶仔经常看到他们挑着一担煤炭,满头大汗风快地走进城来。经常看到他们打平伙,在丰和墟坪的小摊上吃馄饨,吃油炸糍粑,偶尔还喝酒,快活得不得了。
潲桶仔这个年纪的人,都向往快活,向往自在。
打卦婆是个开通的人,想想儿子到搬运队铸造厂那些地方做临时工,实在比挑煤炭好不了多少。虽然那样名义上好听一点,可是他们这种人家,要这种名义做什么呢?他们要的是实实在在能赚钱,有饭吃,就行。
她带着潲桶仔到墟上去挑了一担箩筐,一根扁担。
潲桶仔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挑煤炭的情景。早晨5点钟,按照约定的时间,他同伙伴们在城边的义公祠门口会合了。一行人挑着空箩筐,出城门,过石桥,走过一条石板路,进入山边小道,往张家煤矿走去。那时候已经是秋天,空气很清凉,天空很高,很蓝。有风吹过,路边的树叶、庄稼叶,就沙沙沙地响。露水下来了,头发上,脖颈上都润润地,满含湿意。到了钟水河边,一条木船停在渡口,一个船工拄着长竹篙坐在船头上。他们一个一个跳上船,把箩筐并拢放下,坐在架起的扁担上。船工过来找每个人收了过河费,拔下篙,把船往对岸撑去。船工长得很瘦小,年纪也不小了,身手却很敏捷。船工在船帮上来回蹦跳着,一根竹篙在他手里提起,又戳下,提起,又戳下。河水撞击着船身,“哗嚓——哗嚓——”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