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喜甩套马杆怎么也套不上牛头,他的手抖,牛头一动不动泪流满面。套马索套在了哈斯的身上了,可是让他把绳子往腿下撸,傻子却怎么也不干,一动都不敢动,这个傻子吓得更傻了,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后来大家都说,最怕死的是傻子呵。
李大耳朵用脚试了试漫沼的硬度,他在身边的那群孩子里,发现了瘦小的冬月。他告诉冬月,你躺在漫沼上,快速滚到哈斯的身边,把他身上的绳子撸到膝盖下面。
冬月滚动着来到哈斯身边,把绳子撸到膝盖下系紧了,又快速地滚了回来。冬月不但来回速度快,而且身子轻得出奇,一个来回,身下的草都没有压弯。老喇嘛担心的目光露出了惊喜。大家拉绳子,往出拽,哈斯却在泥里纹丝不动。黑白花突然就停止下沉了,接着就看到哈斯向下陷去。肯定是漫沼生气了,开始吃哈斯。岸上大家又用力拉,漫沼也在用力往里拉,叫上了劲儿。突然一声牛吼,牛伸出两个犄角插进了哈斯的腿下,大家一用力,哈斯被从漫沼里拔了出来。他躺在漫沼上,绳子捆着双腿被拉上了岸。在东塔拉牧村的记忆里能寻找到的,哈斯是第一个被从漫沼的嘴里抢回来的活人。每年被漫沼吃掉的人或者牛羊,只有到了夏季,烂泥退去,湖水清澈见底的时候,才能看见一些毛发,和几根白亮凌乱的骨头。
接着在包喜队长的指挥下,大家一起拉动牛角上的绳子,牛几乎被漫沼吞进去了。被从嘴里给抢走一个,漫沼更加生气了,便吧嗒嘴巴,开始了快速吞咽。绳子拴在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上,四匹马的力量也没有漫沼大,漫沼紧紧地咬着牛的身体往下吞噬,最后在牛彻底消失之前,被活活拔下来了一只牛角。
哈斯从此变成了瘸子。李金山痛苦地说,一个又傻又瘸的孩子,还不如一头黑白花牛呢。
老喇嘛从来不喝黑白花的牛奶。看着草地上越来越多的黑白花牛群,老喇嘛说,前世要债的还债的都来了,往后草原上要热闹了。
冬天的河面上闪着银光,从旗镇到东塔拉牧村来,只要天上有阳光,或者晚上有月光,远远的,你就能看见河泡子上在闪着光。让远道来的陌生人和当年生的小牛小羊,从来不会迷失方向。
这时已经是冬天了。在这个月光清凉的雪夜里,东塔拉牧村早早就睡着了。可是塔拉庙却还醒着,塔拉庙醒着,是因为老喇嘛没有睡觉。一个人呆在月光清凉的雪夜里,是很容易忘记白天刚经历过的俗世生活。这个时候,老喇嘛的心里空荡荡的。苦闷、难过、失望、担心、惧怕、焦虑、欲望,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人到了这个境界,就感觉到心灵真的是有一双翅膀,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一飞翔起来才明白,当一只苍蝇和当一只苍鹰根本没有区别。也是飞起来才看清,茫茫白雪覆盖上了牧村、牛圈、羊圈和牧村西北地的墓群,都是一个圆圆的雪包,原来人和牲畜,生和死,真的都是一样。
在这个月光清凉的雪夜,其实东塔拉牧村也不是睡得很死。因为还有一个人根本没有睡觉。斗争在家里刚写完作业,他睡不着觉。他的屋子里很冷了,他不想往灶坑里塞牛粪,让火燃烧起来,虽然那是很简单的事情。好像他喜欢冷。冷让他的脑子很清楚,今天的作业不是很难,很容易就做完了。课本上,从前学过的李白的《静夜思》,他背得很熟,今夜好像很有灵感,渐渐地写成了一首诗,严格说是修改的,他本来是想自己写,以前没有写过诗,写起来就显得笨手笨脚,李白的诗又不断地来搅乱他,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过他还是很满意,把他的意思明白地表达了出来。我们现在一起看看这首诗:
窗前凉月光,
冷过地上霜。
举头望寒月,
冻得直筛糠。
八
草原上没有太老的村庄。东塔拉牧村就算比较老了,是因为挨着一座老庙。牧群的蹄子和勒勒车的轮子在草原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年年的,塔拉庙就像一个轴心,怎么转都要转回来。天空中的北斗星,草地上的塔拉庙,是科尔沁草原牧民的方向和心灵。后来固定下来的旗镇,也固定了旗镇西北十五里地的东塔拉牧村。这是僧王府和旗政府在百年之内的两个决策。旗镇的西北方向为什么叫东塔拉牧村呢?如果是根据塔拉庙起的名字,牧村没在塔拉庙的东侧呵,而是在塔拉庙的西南。有点令人费解。却也好像没人想过,老喇嘛可能也没想过。虽然牧羊人都是很讲究方位的,但那方位都是由羊群、牧草和曲水决定的,牧羊人每天把羊赶出去再赶回来,并保卫它们的安全,维持它们的秩序,但是不决定它们的方向。羊群的方向是自由选择的,也是现实的。哪里草好,哪里水美,它们就往哪里去。尤其是老喇嘛这样的牧羊人,他的方位是佛爷指引的,佛爷的方位从前世到今生到来世,绵延不断,却是看不见的。不需要北斗星指引,坐标是塔拉庙。有一天小喇嘛冬月问了他这个问题,他说,那是在草原的西部还有更大的一个轴心。